整个朝廷都在忙着腊月的祭礼。皇帝和冢宰带领文武百官去郊外皇陵敬祖祭天。后宫众人则在长安准备家祭。

程青雀本是外臣，并不需要参与内宫祭奠。但是李夫人只有她一个血脉相近的亲人，所以每年青雀都会换去男式官服穿上女式宫装去协助李夫人抄写颂词，准备祭礼。

连续两天，她都抄写颂词到未时三刻，然后准时收工，这样就能保证在酉时之前赶回家里替狐狸完成护法。

可是，抄写到了第三天，麻烦出现了。未时二刻，太后突然来到重信殿，要查问祭仪筹备的情况。

和往常一样，这回，太后也是边吃酒边在后宫众人的簇拥中说闲话。就这样连吃喝带聊天，竟然啰里啰嗦一直弄到申时还没有说好。

青雀在角落等得起了急，若是再不赶回去，耽误了涂逸之的修炼，那狐狸的道行可就“全毁了”。人家是因为自己才误中了修罗花粉之毒。那一回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她既然答应了人家会襄助，就该一诺千金，忠人之事。

这一次要是因为她，再毁了狐狸的道行甚至害人家不得超生，那她真是不信不义罪大恶极了。

看此刻，后宫女眷众多，叱奴氏也并没有在意角落里的自己，就此脚底抹油，想来也无甚紧要。

青雀便小心翼翼自角门出了殿，可不曾想，刚出门就被门口的宫娥拦了下来，她们仿佛是特意等在那里守株待兔的。

程青雀隐隐觉得自己是落入了某个陷阱，她只能回来对怒容满面举着酒盅的叱奴氏，叩头请罪。

大概也是照顾陪跪的李夫人的面子，叱奴氏压下了火，道声:“罢了。”

哪知这程青雀竟然硬着头皮继续请辞:“太后容禀，臣确实……家有琐事，恳请太后垂怜放还。”

她口气哀婉，磕头如同捣蒜。可惜一切卑微在众人看来都只是四个字——不识抬举。

“程侍读一向知书识礼，此番胆敢玩忽职守，定是被什么样的家国大事牵绊住了吧？”

一个鲜卑宫妃不怀好意地向太后“求情”。

是什么大事呢?

程青雀的答案足够害死自己:“臣家里……养了活物。不去喂它，就得饿死。上苍有好生之德……求太后慈心宽宥。”

众人惊得倒吸凉气。

喂养活物难道比抄写颂词还要紧吗？要紧到足够让她顶撞太后？

青雀当然知道这个回答不妥当，可是这一句却是真话。照现在的情形，如果她编了一个没有准备的假借口，事后让人揭穿了。那么欺瞒之罪才是必死无疑的。

太后已然盛怒。

却听程青雀又慌忙奏道:“《骂意经》有云：‘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难量。’微臣追随太后崇佛敬佛之心，故效仿太后好意，不敢害伤一命，违背慈心，垦祈明断。”

那个挑拨的鲜卑妃子瞥一瞥底下的侍读，品出了这个穷酸的一点急智。

说来可笑，这叱奴太后虽然生性暴躁，动辄惩罚奴婢，却和其他鲜卑贵族一样，深信佛教。

不信佛的宇文邕甚至为她而重金造锦释迦像，高一丈二尺；又在长安建宁国、会昌、永宁三寺，度僧尼一千八百余人。

青雀小心翼翼望着高居座上的叱奴氏，这个女人和她的儿子长得十分相似，也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金棕色眼睛。

程青雀从不相信，她跟那些戏文里的老夫人一样，是个耳根软见识少的女人。这一回，在她暴躁好酒的外表里又藏着怎样可怖的用心呢？

“可是此刻若缺少了程侍读，颂词之人不满阳数，难免冲撞了祖灵，冲撞不祥，会引来煞气。”

身边主祭的巫女悠悠一句补刀。

青雀闻言咬了牙。

原来，人家想要害你，总会找到好的托词。

终于，沉默许久，仿佛真的喝醉了的太后开口下了判决:“佛心慈悲，然冲撞不祥。若侍读执意救济生灵，不免要按照宫规……抽打五轮，既供奉肉身，也去了煞气。”

李夫人闻言焦急万分，蹙眉斥骂青雀道:“痴婢子，你是今日头风复发才会如此糊涂。你可听见了吗？此番若敢出去，就得先受五十鞭。”

青雀沉默了。

五十鞭……

她看过晋王对廷争的大臣实施鞭刑，三鞭之后皮开肉绽，十鞭之后血肉模糊，五十鞭……那是奔她的命去的……

长久沉默之后，众人以为这个蠢货是退却了。

宫妃贵妇纷纷开始赞颂太后的圣明。

正当她们逢迎之时，却听见底下传来了弱弱的一声问话:“微臣领命……敢问若是受完这五十鞭……微臣就可以回去放生了吗？”

程青雀知道，今日她是走不出此地了。

听见堂上众人的惊叹。

她伏首于地，惨然一笑。

上仙，我已尽力，只怪你所托非人若，你若在劫难逃，我也只能以性命抵偿承诺了。

见她卑微无助，却仍不屈不挠，群妇悚然，想这小小侍读今日莫不是要把自己作死在当场了？

……

左远道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为，深居内廷的李夫人竟然派了个侍女心急慌忙地寻到了前朝太常寺来。

难道他已声名远播到后宫上下无人不知?连李夫人都要请他出马驱邪了？

他正得意，装模作样施礼叫“娘子”。

却见那女娃将一串钥匙交到道士手里，狠声恶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若没有皇后救命，程侍读都快断气了。天师还不快去帮她完成心愿。”

左远道一脸茫然：“青雀她……怎么了?！”

但听侍女将前因后果一番陈述，左真人不含糊，立时奔出阁子骑上快马朝青雀的小院飞奔而去。

一直在屋里等待“主人”的两只“宠物”，没有等来女侍读，却等来大雪天急出了一身臭汗的小道士。

“程青雀呢？”涂逸之看他这光景，便知事情不妙。

“果然是上仙你在这里！”道士急匆匆抱起狐狸到榻上，“你要如何护法？小道便与你做。已近酉时。迟了就来不及。”

狐狸很是茫然：“迟了……便迟了。大不了晚成一日。你先告诉我，程青雀呢？”

“晚成一日?”这回轮到道士发呆了，“误了时辰也……没有关系?”

看见狐狸点头。上善天师出离了愤怒，他没有暴跳如雷，反而一屁股瘫坐在地，指着他，又笑又抖活像发了疯。

“误了也没关系?我去你娘的。你开什么玩笑！啊?大神仙，老妖怪！你要玩死我们?找你去河洛是我的主意。有仇，你冲我来！可怜那个笨蛋还拼死要来给你护法。快把命也丢在宫里了！”

左远道已经涕泪横流。

狐狸一双桃花眼瞪得目眦尽裂：“你说什么！？”

一道白影越过小道士，冲出门，没入茫茫风雪之中。

……

程青雀本应受够五十鞭，彻彻底底死在重信殿。

可是打完两轮，侍读半死不活之时，皇后正好来到。她是等候太后一起去用晚膳的。偏巧赶上了这场刑罚。

年轻的阿史纳兰已经久未见到程师父，没想到再见之时，文质彬彬的女侍读竟然被剥去上衣，鲜血淋漓地趴在那里受刑。

皇后母仪天下，不忍侍读受苦，为腹中皇儿求太后网开一面。

“儿难忘侍读念的汉诗，腹中皇儿每回听见都会喜悦舞蹈，还有半本《诗经》不曾教授，求母后留下她为皇子读完。”

突厥姑娘一番恳求，终于让鲜卑女人动容。贵妇们窃窃私语，若没有这个美丽善良的女学生，汉女就要死在当场了。

后宫中人都知道，太后交好突厥，看重皇后，不喜南朝汉人，专爱打压皇长子与李夫人。

从今天起，她们会更加确信这一点。

众人都真心期待着皇后能诞下一个皇子，以嫡长子身份名正言顺备位东宫。

众人都很期待，太后却并不是这样渴望的。

程侍读被皇后所救，气息奄奄躺在李夫人的宫里。可是行凶的太后竟然“追杀”来了。

她屏退左右，坐到了青雀榻边。

青雀以为她是来看看自己死了没有。没想到，她却流下了眼泪：“孩子，刚才委屈你了。”

青雀的身体本已痛到麻木，此刻却被惊吓得又战栗起来。

原来太后是在她身上演了一场苦肉计，“周瑜”耍了威风，可是被打的“黄盖”完全没有准备。

“本来不用这般着急。可是眼看那里产期临近，就要有一个突厥血统的皇儿降生，若是公主倒也罢了，若生的是个皇子……”

叱奴氏轻轻讲述她的忧虑。

可惜青雀此刻气息奄奄趴在榻上，看不见太后的表情。妇人向来暴躁爽利的脸上此刻涌着难得的诡异，仿佛另一个人上了身。

青雀虽看不见，却能够想见，这，才是叱奴氏的真面目。

“突厥看得很紧，必需要一个可以接近阿史纳兰的忠心之士，去把事情做完。偏偏你又在家里蛰居。经过了剥皮一案，清河又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已经加强了戒备，若你不回她身边，再要插进暗桩势如登天。眼看着她肚里的祸害一日大过一日……”

叱奴氏沉默了，似是满怀忧虑。

“殿下，”侍读不知死活，轻轻提醒，“那个祸害……是您的孙儿啊。”

太后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无奈地微笑道：“我知道，那是我的孙儿。可是，祢罗突是我的儿子。交好突厥，本是引虎驱狼无奈之举。冢宰那只饿狼已经醒过神，渐与突厥走近，若再有个突厥血统的太子，一旦虎狼互利，祢罗突……只会更加危险……”

“微臣只是一个读书人，如何能斗得虎狼……”

“你已把大功立了一半，读了半本《诗经》啊。”

青雀听不懂她的话，却听叱奴氏慢慢揭开了真相：

原来那些专为皇后讲述的汉诗书卷都已经被熏染了可以避孕的寒药，随着翻动可以将药性散到看书人的身上。

通过教书下毒，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可是不曾想到皇后年少体健，用药日浅，竟然照样怀了身孕。

所以，青雀才会被要求继续讲授《诗经》。那是其中毒性最强的书卷，一册诗书教完之后，足够保证皇子胎死腹中。

青雀惊骇地发现，原来自己每一回倾心的教授，其实都只是做了虐杀胎儿的工具。

怪不得皇后会说，每次听她读书，皇子都“欢喜舞蹈”，那哪里是舞蹈?分明是无辜稚子在垂死挣扎。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选了我去做?”

质问过后，青雀觉出可笑。当初，确实是她自己体谅祢罗突，主动提出去当探子。

早在突厥公主嫁来之初，她就已傻乎乎入了伙，纳了投名状。谁能想到，人家让她去窥伺皇后，并不是要她去当探子，而是要她变成活毒药通过讲课把毒素渗入皇后体内，让她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无果花。

青雀只觉遍体生寒，欲哭无泪，自己早已活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

“只有我们这些南人，才会像忠心耿耿追随太后与陛下，因为我们像狗……丢了家的狗。微臣竟然……竟然不识大体，才只教了一半《诗经》……”

看她哀痛欲绝的模样，叱奴氏似乎也有些怜惜，她轻叹道：“孩子。世事岂能由人?演戏都只是为了活命。这场戏十分凶险。看客都是精明人。太后、皇帝、臣子，不过在六道轮回中各安天命。这一世，我来做修罗，祢罗突来演菩萨，而青雀你……愿不愿意去当……”

“吃人的饿鬼吗？”青雀冷冷笑起来，“可我如何再去吃人?吃人之后，又如何能让菩萨脱身?”

“今日之后，阿史纳氏自会以为你对她感恩戴德。你只要继续去把那半本《诗经》教完。这药性慢得很。要到瓜熟蒂落之时才会有结果。那时，你早已教完课程，远离宫廷。而宫中的饮食供奉一直都是大冢宰关心的事。”

好个一箭双雕的计策。

慢性毒药已经毒死了胎儿，等到两个月后，春暖花开时节，皇后吃尽千辛万苦，却产下了一个死胎。没有人会怀疑一个把皇后看成恩人的女侍读，何况她只是在皇后孕期，在榻边读了十几天《诗经》。书卷还是捏在她自己的手里的。

到时候，即使突厥追究，这个锅也可以甩给在宇文护头上，反正他一手遮天，还有毒死两任皇帝的先例。

那时节，想必皇帝和太后都会悲痛万分，他们会加倍呵护皇后，诚心期待下一个皇子的到来。

真是令人感动……

“孩子，你如果不愿意去，我会再找旁人。只是你和李氏都已知道了这个计划……”太后柔声说罢最后的威胁，“你再……权衡一番吧。”

太后起身就要离去，青雀却挣扎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祢罗突他……知道这一切吗？”

叱奴氏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知道，祢罗突自小就真心地喜欢你。你也真心喜欢着他。孩子，我们，都是喜欢他的，对吗?”

太后走了，程青雀昏昏沉沉陷入了黑暗。

到底是谁，让她一早就服用寒药，变成不能生育的无果花?又让她无知无觉地承受剧毒，变成容器去祸害无辜?

是小姨?

还是……祢罗突?

祢罗突……

祢罗突……

无数个影像彷如碎片在她黑暗的梦里漂浮。

九岁的胡人娃娃。

十四岁的朗朗少年。

二十岁的狠毒帝王……

上巳节，她曾傻乎乎笑着同他说：“就让我去教未来的皇后吧。或许还能替你教出第二个听话的程青雀呢。”

祢罗突神色凝重，蹙眉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你当我真是傻子吗？谁都可以是未来的皇后。程青雀，却只有一个，教不出来。”

教不出来……

程青雀，你果然相信了。怪不得他会选中你。欺负你实在太方便了。那样低级的戏码，实在不费脑子，都不好意思收你的银子。

是谁，在那时就已经点醒了她?

是谁?

“程青雀……”

朦朦胧胧间侍读听见有人在唤她，睁开眼，却看见一只白狐在榻上瞪着一双桃花眼紧张地盯着她。

是他……

“你怎么能进来的?法力恢复了？”看见狐狸懊丧地摇摇头，青雀笑了，“看来宫廷的守卫也不算森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