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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天地不仁前缘误
作者:朔云边月更新时间:2024-12-01 15:41:25

阮弦记得第一次遇见薛少君时,她正双十年华,自己也还不满三十。

阮弦本名阮贤,出生于南朝世家,却很不走运地赶上了侯景之乱。

建康沦陷,士子阮贤逃难到东魏时已散尽家财,被困馆驿之中,偏偏又来了一伙兵匪。

习惯傅粉施朱,在悠游与清谈中混过半生的阮公子,身无长物,无力抵抗。他本该像他的家人朋友一样惨死于弯刀之下,却因为身边一把汉地琵琶被带头的将官看中了。

“这个玩意儿有点意思啊。你会弹吗?”

因为胡人这句问,阮公子苟全了性命。

他哆哆嗦嗦在刀锋底下弹完了半首清商乐,证明自己还有活命的价值。终于被押到邺城,送进齐王府成了乐师阮弦。也是在那里,阮弦见到了刚被高洋抢来的薛少君。

薛少君和她的姐姐薛灵君,本来也生于南朝,父亲是诗书门庭的公子,母亲却山野之女。在战乱中,姐妹二人都被山胡劫去,因为她们的才艺罕见,容貌艳丽,得到了山胡首领的宠爱。

后来山胡被打败,二人成了战利品,被征召做了齐王乐府的倡伎,当然也同阮公子一样改了艺名。

灵君改名美娘,少君改名艳娘,陪酒卖笑,歌舞声色,皮影演戏,先侍奉高岳,再投身高洋,自此与往昔的清雅生活断了关系。

薛少君明白,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诗书只会让她送命,从母亲那里继承的杂耍把戏才更有用。

可是阮弦初见薛少君时并不知道这些,甚至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在园中撞见了一个美貌少妇用楚地汉话吟咏《拟嵇中散咏松诗》。

“小娘子也是南朝人?”

他一句问,惊到了佳人。

“你是何人?敢在此地放肆?”

阮弦恭敬行礼,自报家门。说自己也是南朝人士,因为听见她吟谢令姜的诗,又用的楚地南音,才会前来打扰。

可是薛少君并不客气,她冷冷斥骂:“你想死吗?我不会南音,也不懂汉诗,还有……这是什么……”

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卷,展开一看,果然抄的是建安七子的文章。

“《登楼赋》!?”

佳人见之色变,乐师却还在喜滋滋显摆:“新收的孤本,是西晋真迹。邺城果然不愧曹魏旧都,竟能……”

阮弦呆住了,因为薛少君没有给他解释的时间,已经立时扯碎古卷,扔进了身边的清池。阮弦都来不及抢救。只能趴在池边,眼睁睁看着这些汉纸沉入水底。

“齐王最恨这汉人文艺。你若不想死,就不要再作死,把藏着的那些祸害也全部烧掉吧。”

这是那一天,薛少君对他训斥的最后一句话。阮弦没有想到,自己就要在少君的训斥里开始自己胆战心惊,却终于存活下来的齐宫岁月。

因为有了薛少君的训斥,他这个没有眼力见的愚夫,才躲过了贵人的随意杀戮,逃过了奴婢的互相倾轧。

“你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做个哑巴最适合。”

“哑翁”的习惯便从那时就养成了。他们成了北齐朝的“李夫人”和“李延年”。可惜高洋要比汉武帝更加暴虐。

阮弦最后一次见到少君是在北齐皇宫。那天早晨,薛少君已经贵为薛嫔,承恩多年。她在御榻之上彻夜卖笑,极尽妖媚。而他像往常一样,侯在乐坊,等着新送来的西域曲谱。

伶人阮弦已经很擅长用秦琵琶演奏胡曲取悦鲜卑贵族了。

他弹得美,少君的皮影绝技就能舞得更好,他们就能多活一天。

可是那一天,西域琴谱没有来。内侍送来的是鲜血淋漓的一根腿骨。

最会活,最能活的薛艳娘还是死了。

毫无理由,只是因为皇帝突然觉得不痛快了。残杀过后,为了纪念这个姿色超群的玩物,天子亲手剔出了一根腿骨。

……

“他们要我看看能做成什么,我知道那是想试探我与少君是否有私情。”苍老的阮弦抱着琵琶,忆起往事,哽咽落泪,“我不该……可是我……怕死,为了撇清,只好说最好能做一把琵琶。他们让我,亲手把她做成了这把琵琶,我做了,甚至为了讨好,还描上鲜卑神鹿献了上去……少君……少君……我知道你恨,你恨……我猪狗不如……”

恰在此时,日光中站立的皮偶仿佛听到了他的忏悔。一阵闪亮之后,强烈地扭动了几下,接着便失去了支撑,瘫软到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涂逸之见了,道:“看来那一边的戏也正好演完。”

阮弦还趴在地上,轻轻呜咽。

青雀呆呆望着这个年过五十,却已被离奇惨痛的经历折磨得苍老不堪的人。她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

谁?

酒缸里捞出的程仲琳……

宫闱里困住的李娥姿……

江湖上落魄的她自己……

胡笳落泪,羗笛断肠,南朝汉人流落北地,又能有几个得到善终?

“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

她轻轻的吟诵,终于把老头从悲伤里唤回。

“真是好诗。是……小先生的杰作?”

“是庾开府新作的《拟咏怀》。”

“庾开府……哦庾子山……我知道……他是位难得的才子。”

“难得的才子。”青雀轻轻叹息,“何必自伤?岂止你、我,岂止少君,就是才高如虞公也是做不成苏武的。活命已是幸运……”

阮弦听小娘子这一番话,猛然想起二十年前,薛少君的告诫:“你记住,我叫艳娘,会演皮影戏的薛艳娘。自小学的歌舞,不曾习得诗书。从今以后,不能提起‘少君’这个名字。没有一个朝廷让你去做苏武了。你是琴师,我是‘艳娘’,不要怕也不要脸,用力活命,用力吃饭,如此便罢。”

阮弦看着青雀默默垂泪的眼睛,惨然道:“小先生,我就知道,你和她……一模一样……”

老头儿的抽泣变成了嚎啕,仿佛压抑了二十年的愧疚悲伤都在这一刻涌了出来。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就是乱世中人互相慰藉的唯一方式。

屋外北朝的阳光照出屋内南朝的剪影。在场的俱都是西市最能表演的倡优。可是,此刻,没有话语也没有音乐,只有凄惨的哭声。

狐狸想,人真是一种脆弱又无聊的生物。他们可以为了一朝一代的兴亡悲伤欲绝,殊不知,人生一世如沧海一粟,如果他们能像他一样见证六百年变迁,还会不会像此刻这样感伤呢?

人的伤悲,涂逸之不懂,可是此刻看到这两个汉人悲泣,狐大仙却有些笑不出来。

“狐狸,那边好了。你这……”

神光一闪,天将来到。

原来是火麒麟陆子明帮着演完了丹凤门外的好戏,赶来看见眼前这一幕,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啦?我那儿都妥了,你这儿怎么到砸了?”

狐狸没有理他。

陆子明又问:“这俩凡人怎么了?失心疯了?”

“唉,天地不仁……”

狐狸轻叹。

麒麟更加诧异。

“哎?怎么?连你也疯啦?”

狐狸回神,冷冷瞪他一眼:“放屁。”

正尴尬茫然,却听院外有人敲门。

“请问阮师父在吗?我来取石九郞给我的东西。”

声音娇滴滴,竟然是柳摇金步步生莲的薛五娘。她,就是阮弦计划中那个要替代青雀复活薛少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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