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南麓,鄂豫皖三省交界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镇,碧云镇。
它在历史长河中沉寂了千百年之后,一九二七年的秋天,突然间从岁月的迷雾中脱颖而出,宛如千年幽谷亮起了一盏明灯。
玉带般的碧水河从南到北穿过小镇。沿河逆流而上,翻过几道山梁就进入河南地界。小镇东去八十里,过了长岭关就是安徽境。
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鹿鸣书院,就坐落在碧云镇的西北角。
书院由当地名门梅家所建,临河靠街,数十间青瓦房错落有致。院内青砖铺地,树木苍苍,竹影绰绰。
太阳快落山了,碧云镇已被阳光抛弃,只有东北方向的山头上还有一缕余晖。
鹿鸣书院后花园西侧的一间小屋内,光线昏暗。梅家的核心人物正在这里谈论着一件秘事。
梅家的幼子梅尧,指着三姐梅珊的短褂说:“姐,你这身女扮男装,一路上骗过不少人吧?”
梅珊拍了一下弟弟的头说:“那当然了,刚进门时何管家都没认出来。”
梅尧的母亲,书院院长梅一剑,坐在八仙桌旁,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说:“南昌起义就那么失败了?”
梅珊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不能说起义就失败了,毕竟打响了武装反抗的第一枪。”
梅尧好奇地问:“二姐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梅珊说:“二姐跟着队伍往南去了。”
梅尧有一年多没见过三姐了,久别重逢,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姐,饿了吧,我让厨房给你弄点吃的去。”
管家何弘道上前一步说:“我去安排人做吧。”
“先别急着吃。”梅一剑轻轻地拍着桌子,“现在时局变了,梅珊这次回来,一定要保密。听说黄江县新来的贺县长曾是国民党军队的团长,此人阴险狡诈,不能不防。”
梅珊走过去,双手扶在母亲的肩上:“妈,不用那么紧张,咱这是碧云镇,又不是在黄江县城。”
梅一剑皱着眉头道:“老何,三小姐回来的事,你把下人们的口都堵好喽,谁走漏了消息,小心割舌头。”
“明白,院长。”何管家点头答应。
“看这年头,世道要变。”梅一剑的语气中不无忧虑,“听说湖南那边也有农民暴动。不过,也失败了。”
梅尧手里握着折扇,不以为然道:“我早就说过,暴动这条路走不通的嘛。”
“你懂个啥!乳臭未干的孩子。”梅一剑瞪了儿子一眼,“一边呆着去。”
梅尧灰溜溜地低下头,不再言语。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在别人面前甚有高士风度,对待自己却总是凶巴巴、冷冰冰的。
梅一剑站起来,踱着方步:“珊,这几天先不要出门,等风声过去,你再出来的活动。”
梅珊点头应允。
这时,窗外传来“吧嗒”一声响,像是一根树枝被掰断了。
“什么人?”何管家首先喊了一声,随即打开屋门。
只见一个矮小的人影瞬间飘过南厢房的走廊,闪进南院。
梅一剑指着那个人影急切地说:“快去追,抓住那个毛贼。”
何管家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梅尧紧随其后。
梅珊拔出手枪要跟着出去,被梅一剑拦住:“珊,你还是不要露面了。”
偷听的人影穿过南院,一直跑到东头的圆形石拱门,转身钻进一个窄窄的巷子。
梅尧远远的看见,那人个头不高,手里拎着一包东西。
那人拐了几个弯,进入一条东西走向的小巷,巷子很窄,只有一米左右宽。
梅尧跟何管家穷追不舍。
那人又跑了几十步,到了巷子尽头,那儿有一扇门,门上“铁将军”把关。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将包袱抱在胸前。
梅尧几大步就追了上去。这时,他才发现,逃跑之人是个穿着短褂的少年,大概十二三岁。
梅尧得意地笑了:“跑啊,看你还往哪里跑?”
少年前后左右看了看,无处可逃。
梅尧与何管家一步一步逼近少年。突然,那少年将包袱往嘴里一塞,用牙齿咬住,身子轻轻一跃,如同张网的蜘蛛,手脚并用,“噌噌噌”就爬上了墙头。
“嘿嘿”,他扭头扔下一个坏笑,纵身跳出了墙外。
“噗通”一声,少年落在松软的土地上。他以为逃到了院外,可是两脚落地,才发现这里是个花园。
园内的花圃修得整整齐齐,有方形的,有圆形的,菊花已经开了,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院内墙壁上绘着古代人物画像。
院子中央有个小池塘,种着荷花,花已败落,只留残叶。
少年四处瞅了瞅,发现花园的东北角有一扇门,他三步并做两步赶快往那边跑去。
由于冲得太猛,没有注意脚下,刚推门出去,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待他捡了包袱起身时,梅尧已站在门后面,右手拿着纸扇轻轻拍打着左手:“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少年转身还想再跑,却被何管家拎着领子提了起来:“小毛贼,跑到书院来干什么?”
少年挣扎着说:“我不是贼。”
梅尧笑着说:“何叔,放下他。”
何管家放下少年:“不是贼,偷偷摸摸干什么?”
“我是来找我哥的。”
梅尧问:“你哥怎么会在这儿,他叫什么名字?”
“我哥叫常栋梁,他就在鹿鸣书院念书。”
“哦,是栋梁啊。”梅尧说,“找你哥干什么?”
“天凉了,我妈让我给他送点衣服。”
何管家问:“既然送衣服,就大大方方进来,为什么鬼鬼祟祟,见着人就跑。”
少年停顿了一下,狡辩道:“我,我跑,是因为你们追我呀。”
“胡扯。”梅尧又笑了,这少年真有意思,“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扭头看了一眼院墙:“墙也不高。”
“这小子一看就不老实。”何管家说,“贼眉鼠眼的。”
“你才贼眼、鼠眼呢?”少年眨巴眨巴他那双又黑又小又机灵的眼睛。
“你的兜里装的啥?鼓鼓囊囊的。”何管家指着少年的上衣问道。
少年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衣兜:“我没偷,不过是顺手捡了几颗枣。我还没吃呢?你们要,就拿回去吧,大户人家就是小气。”
何管家道:“呵呵,还嘴硬。地上的枣每天有人捡,哪还有你捡的份。”
“那树上的枣,我只轻轻碰一下,它就掉地上了,我就是从地上捡的,又不是偷摘的。”
听他这样说,梅尧非但没生气,反倒更乐了:“这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少侠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常小树。伙伴们都叫我常少侠。”少年道,“怎么,打听清楚我的名字,准备告官吗?”
梅尧握着折扇拱手道:“幸会幸会,常少侠,在下梅尧,咱们交个朋友吧。”
“交朋友,哼,不交。”常小树将包袱抱在怀里说,“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还是各走各的吧?”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唉,我当你是英雄好汉,原来不过是个江湖毛贼,连交朋友的胆量都没有?”梅尧转身对何管家说:“算了,何叔,我们走,放了这个小毛孩。”
常小树被梅尧的话激怒了,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式道:“交就交,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怕谁啊。”
“还是把这兔崽子交给院长发落吧。”何管家扭着常小树的胳膊,将他带到后花园。
这时,梅一剑已走出小屋,正站在花园里的小径上。
“院长,刚才逃跑的是这个小孩。”何管家将常小树推到梅一剑面前,“他说是常栋梁的弟弟,来送衣服。”
梅一剑看到常小树,脸上的表情马上舒缓了许多:“小子,你刚才在偷听我们说话?”
常小树大义凛然地说:“我常少侠向来光明磊落,绝不干偷鸡摸狗的事,怎么会趴窗子呢?”
听他这样说,梅一剑淡淡地笑了:“老何,带这小孩子去见他哥吧。”
“是,院长。”何管家刚要走,又想起一事,“院长,今晚顺安场有花鼓戏,吴老板发了请柬,您看……”
梅一剑想了想:“你就陪着小禹去吧,让他也涨涨见识。”
“是。”何管家带着梅尧和常小树出了后花园,来到南院厢房。鹿鸣书院的书生们都去碧水河边练划船了,这会儿教室里没人。
梅尧对管家说:“何叔,你把那包袱转交给常栋梁。我要带这位常少侠去看戏。”
“是。”何管家接了常小树的包袱,“公子稍等一下,我把包袱放下,这就陪你去。”
梅尧摆手:“你忙你的吧,我和少侠去就行了。”
何管家似乎有些担心:“这个?”
“这有什么,戏楼离家又不远。”
“那好,马车就在门外已备好。等戏快完的时候,我去接公子。”何管家拿着包袱走了。
“走吧,看戏去。”梅尧拉了一下常小树的袖子。
“我?”常小树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是来给二哥送衣服的,怎么突然就要跟着梅家少爷去看戏,还要坐马车。
这事来的有点突然,令常小树有些心虚,但还是告诫自己要镇静。既然要当少侠,就得锻炼胆识,多结交义士。眼前这位少爷虽不是什么义士,不过说话还挺爽快的。去就去吧,看戏又不是看杀牛,有什么可怕的。
梅尧带着常小树钻进门口的马车内。两人相向而坐。
梅尧身穿藏青色长衫,一把折扇从不离手,颇有江南才子的架势。他长得眉清目秀,稚气未脱,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只是在母亲的严格要求下,心性有些怯懦。
常小树穿一件洗了无数次,已经发白的灰布短褂,还打着补丁。脚上的布鞋,大拇趾都露出来了。
梅尧问:“你识字吗?”
“认识几个,二哥回家有时教我。”
“你想不想来书院念书?”梅尧觉得作为鹿鸣书院院长之子,他完全可以帮这个穷小子满足读书的愿望。
“我不想念书。”常小树脱口而出,毫无犹豫。
“为什么?”梅尧没想到小树会这样回答。
“念书有什么好的,不能当饭吃,还要花钱。”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种粟。”梅尧很认真地说,“你听过这些话吗?”
“我爹说,那些是骗人的鬼话,老老实实学一门手艺比念多少书都强。”
“那你爹为什么还送你二哥来念书?”
“我二哥太笨,跟我爹学做木匠学不来,我爹只好答应他念书,多认几个字,,出门不被骗就行,没指望着他考秀才、中举人。”
马车在青石街道上缓缓前行,突然,车后传来何管家的喊声:“公子,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