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跟着何管家回到鹿鸣书院,来到梅老太爷的床前。
屋里有好几个人。梅一剑坐在床边,握着老太爷的手,正在安慰老人。
梅瑗站在床边,身子微微前倾,眼里含着泪花。
梅缓的丈夫陈昂两手下垂握在身前,脸上挂着愁容。
一头秀丽短发的梅珊,收起了她平日里的活泼,变得安静稳重。
梅尧在老太爷的床前脆下,从梅一剑手里拉过老人干瘦的手:“爷爷,我是小尧。”
梅老太爷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最心疼的孙子,用细微的力气说:
“小尧啊,爷爷要走了,书院以后全靠你了。爷爷说过的话,都记住了吗?”
“爷爷,您放心,你说的我都记着呢。男子汉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育人为本,守正改良。”
梅尧一字一句重复着爷爷经常教导他的那些话。
“好,好……”梅老太爷气息微弱,犹如灯丝。
“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和小尧在这里守着。”梅一剑站起来,将梅尧也拉了起来,
“有什么情况,老何会随时通知大家。珊珊多日奔波刚回来,吃点东西,早点休息吧。
瑗瑗,你去把北边厢房的收拾收拾,珊珊先住那边吧。”
众人答应着,刚要散去,老太爷突然又开口了:“一剑,一剑。”
“父亲,我在呢。”梅一剑又握住老太爷的手,“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说。”
“小尧,小尧……”老太爷指了指梅尧。
“小尧在呢。”梅一剑说。
“爷爷,我在。”
“小尧,小尧……”老太爷喘了几口气。
“小尧怎么了?要他做什么吗?”梅一剑握了握父亲的手。
“小尧,订婚。我要看着……”老太爷惦记着孙子的婚事。
“知道了,父亲,你放心。小尧到了年龄,我们会为他安排的。”
“订婚……”老太爷又闭上了眼睛。
“父亲,父亲。”梅一剑赶紧喊了两声,生怕老人家就此走了。
梅老太爷气息太微,他呼吸的时候,嗓子眼里发出丝丝的声音。
“父亲,我会尽快给小尧订婚。”
梅一剑嘴里答应着,其实她并不想按父亲说的办,她只是安抚一下老人的心。
梅尧看着母亲严厉的目光,心里说,我才不急着订婚呢。
梅一剑当然明白父亲的心思。
梅家在碧云镇传继了三百多年,一直人丁不旺,几次命悬一线,差点断了香火。
梅老太爷只有一剑这一个女儿,没有办法,早早给她招了女婿入赘上门。
梅一剑性格钢烈,做事风风火火,且思想前卫,不怕风大浪大。
她的丈夫裘元任也就是梅尧的父亲,为人忠厚老实,是个本分的读书人。
小尧三岁那年,裘元任得了伤寒去世。梅一剑没有再结婚。
梅尧这一代,梅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仍是单传。
老太爷就是担心这脆弱的血脉有个三长两短,因此,催着给梅尧订婚办事。
如今,梅尧已经十四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所以,当梅老太爷提出这个要求时,梅一剑没多考虑就答应了。
梅老太爷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
接连几日,老人家一直就是这种状态,醒来的时候,就叫“小尧,小尧”“订婚,订婚”。
梅一剑明白,老人家心里有事,咽不下那口气。
他的身子好起来的几率不大,之所以仍在维持,就是因为心里牵挂着孙子的婚事。
这让梅一剑不得不认真考虑梅尧的婚事。老人是不能这样拖下去的。
不过,她又想,如果小尧的婚事定下来,老太爷心事了却,会不会人就要走了呢?
如果是那样,还不如就这样拖着,他还可以多活些日子。
但是,一看到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状态,她又觉得让父亲安详地逝去或许是对他最大的孝顺。
……
梅尧在家里煎熬了几日,一直魂不守舍。
老太爷的病情稳定下来了,一时半会看似不打紧,他便迫不及待去找戏班子。
然而,人去楼空。戏班早就转场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梅尧想起常小树,他一定知道戏班的下落。
于是,他从常栋梁那里打听到常家,独自一人来到镇外山脚下的一户人家。
梅尧找到常小树的时候,小树正在往家里的大树上挂熏肉。
“小树,小树。”
常小树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只顾干自己的活儿。
“常少侠,常少侠。”梅尧站在树下放开嗓子喊。
小树仍然不回应。直到把手中的几块熏肉挂好之后,才从树上滑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梅尧,转身在屋檐下拿起一把镰刀,背上背篓,往屋后的山上走去。
梅尧一把拉住小树的胳膊:“小树兄弟,上次是我不对,不该不辞而别,我向你道歉。”
小树甩了一下胳膊,没甩开。梅尧抓得很紧。
“小树,那天我爷爷快死了,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就匆匆回家,实在对不起。”
听梅尧这样说,常小树才停下脚步,心中的闷气稍稍有所舒缓:“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想问一下,戏班子去哪里了?”梅尧有点不好意思。
“我咋知道?”小树一脸的无所谓,“他们走街串巷,哪里有人请,他们就去哪里。”
“如果,你的表姐表哥来你们家,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你想干什么?”
“我,我想跟你表哥学拉二胡。”梅尧说出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太牵强。
“我们两家多年不联系了。他们从来不来我家。”小树又甩了一下胳膊。梅尧松开了手。
小树接着说:“我姑妈和我爹关系不好,我们虽然是亲戚,但很少往来。”
“哦……”梅尧感到失望。
“你可以去黄江县城看看,听说,他们要去县城演出。”小树扔下一句话,进山去了。
梅尧悻悻地回到家里。
他先溜进爷爷的卧室,偷偷拿了些银元,准备去顺安码头坐船进县城。
谁知,他刚出了老人的卧房,就被梅一剑撞见。
“干什么去?”梅一剑对别的书生向来态度和蔼,对待三个女儿也一向亲热,唯独对梅尧很少有笑脸。
她那冷峻的目光在梅尧心里一再留下阴影。
“我,我想去趟县城,看看最近有没有新版书籍。”
“买书,呵呵,”梅一剑冷笑一声,
“我们家的梅公子什么时候喜欢上新版图书了?你不是向来以为四书五经就是世间最上等的书籍吗?”
“哦,我,我想找几本新书,念给爷爷听。”
梅尧说出这句话就后悔,自己实在笨嘴拙舌。
这样的借口经不起推敲。且不说梅老太爷时晕时醒,神志不清,就是要念书,也该找些孔孟之作才能让他老人家安心。
其实,梅尧的口齿并不笨,只是到了梅一剑面前,他的表达能力就下降了三级台阶。
“你想买书,正好,跟我一起去长丰书店吧。马车已经备好了。”梅一剑撩起长衫,迈开大步就往外走。
梅尧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却也不敢反抗,只好跟在梅一剑的身后走出大门。
想见那个唱戏的姑娘,只能暂且等一等了。
在这个家里,梅尧不怕任何人,除了母亲。
他很想把书院的事好好做起。但,他与母亲的观念相差很大。
梅一剑虽是女流之辈,但是思想开放。
不仅自己接触过一些革命党人,还把一对双胞胎女儿梅阑和梅珊送到武昌读书。
两个女儿先在省立师范学校就读,后来又同时转入黄埔军校武汉分校,也就是黄埔五期学习。
梅一剑本想把梅尧好好培养一番,希望他担起书院的大业。
无奈梅尧自幼胆小怕事,性格柔弱,可能是遗传了他父亲的厚道和懦弱。
梅一剑怒其不争,也就少了耐心。
正因如此,她才把多数精力放在两个双胞胎女儿身上。
至于大女儿梅瑗,梅一剑操心不多。
梅瑗是个中规中矩的妇道人家,做事有板有眼,家庭打理的井井有条。
梅一剑本想为她招个女婿,已选中了陈昂。
后来,梅尧降生,梅瑗女婿入赘的事就没再提了。
陈昂常年住在梅家,跟上门女婿差不多。
他既担任书院的先生,给书生们讲些新式思想,另外,也参与一些梅家的日常管理。
当然,重大事项,都是梅一剑做决定。
书院除了陈昂,还请了两位先生。
一位是老秀才杜谨,专门教授四书五经,还有一位留过洋的李博士,专讲西方思想文化制度。
梅一剑经营书院的理念与梅老太爷不睦,她经常做出一些突破传统的举动,老太爷每每不满。
前些年还有气力改回去,这几年,人老了,世道也变了,管不动了。
但是,人老心不老。
梅老太爷管不住女儿梅一剑,就把心思放在孙子梅尧身上。
梅尧的性格与母亲格格不入,却与梅老太爷不谋而合。
于是,老太爷把终生所悟悉数传给梅尧,希望孙子能继承他的衣钵,按儒家思想传统把书院办下去,并发扬光大。
如今,老太爷病倒了。
梅一剑完全可以按自己思路处理书院的一切事务,而梅尧呢,梅一剑并没有把他当回事。
老太爷提出的给小尧订婚,梅一剑当时只想应付一下,后来想想,也许老人家说的对。
梅尧早点成家,没准可以收收心,好让这个少年早日成人。
马蹄“嗒嗒—嗒嗒”地敲击着青石路面。
梅一剑和梅尧坐在马车里,谁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