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位于碧云镇北,长丰书店在镇南,每次往返,都要穿过整条长长的主街道。
梅家的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北移动,马蹄敲打着石头路面,发出“哒哒”的声音。
车内,梅尧还在翻看着从长丰书店顺手划来的《牡丹亭》。
梅一剑两眼微闭,养神静气。
马车驶过顺安码头的时候,车外传来熟悉的船工的吆喝声。
梅尧的心思又转到了韩雪妮身上。
他放下书,挑起窗帘向外看去。
码头上人来人往,有挑着担子下船的,有背着包袱拉着孩子上船的。
有坐在河边的台阶上喝酒的,还有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岸边有意无意卖弄风骚的。
梅尧想起常小树说的话,戏班子可能去了黄江县城。
他真想跳下马车,登上那发往县城的大船,他要去找戏班子,想再看一看那位魂牵梦绕的“榴花”姑娘。
然而,他心里清楚,有母亲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摆脱母亲的控制,才能真正成人。要想从男孩子成长为男子汉,这一步就必须迈出去。
他想好了,今晚做好准备,明天起个大早,趁全家人还没起床,他就登上去县城的大船。
他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不再怕母亲的斥责。
为了心中的女子,他要豁出去,做一两件让他人看得见、看得起的事。
他要通过自己的行为,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
梅一剑心情复杂,对于这个儿子,她是怒其不争。
她觉得小尧虽然也懂诗书,做个末流文人似乎是没问题的,
可是现在是什么世道,是乱世,清王朝被推翻十几年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
这样的世道凭着会念几本古书,想活下去,活得好,不行。
人必须在大风大浪中去冲,去闯,去拼命,才有机会。
尤其是男子汉,更不能安享于暂时的太平日子。
三女儿梅珊从武昌回来之后,谈了一些外界的形势,梅一剑已经预感到暴风骤雨就要来了。
在梅家,这个不懂事的小尧,一点敏感性都没有。
他就像活在温柔乡里的贾宝玉,非得要等到抄家败族才能清醒。
而到那时,他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敢做,恐怕连贾宝玉那种出家的勇气都没有。
这可怎么办呢?
刚才,她去找卢老板提亲,想让卢向安把女儿嫁给梅尧,即使现在不嫁,定下亲事也行。
可是,未能谈成。
卢向安用一大堆托词将这事软绵绵地挡了回来。
下一个目标又要去哪里找呢?总不能为了哄老太爷,把镇远武馆的小姐订下来吧。
马车驶过了顺安场,进入芙蓉街。
这条街道较宽,是碧云镇最繁华的街市。酒楼、商号、妓院、茶馆,应有尽有。
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哎呦……”
梅一剑睁开眼睛,身子却没有动。
梅尧放下书,侧耳倾听。外面又没有了声音。
梅一剑闭上眼睛,梅尧刚把目光再次投向书本上的插画,车外又传来惨叫和骂声。
紧接着,车身剧烈地晃动,可能是拉车的马受惊了。
“余……。”车夫在用劲控制着马车。
马车停了下来。
梅尧从车前方的帘子探出头去问:“怎么回事?”
“少爷,没事,没事,您坐好。”
梅尧看到,马车前方的街道上,坐着一个衣衫破旧、披头散发的少年,他的怀里包着一个紫色的长条形布袋。
一个身着黑色短卦,头戴瓜皮帽的壮汉手持鞭子,连续抽打着地上的少年。
“住手!”梅尧大喝一声。
壮汉停下手中的鞭子,扶了一下因用力过猛而震歪了的帽子,对梅尧说:
“这位爷,你就别管闲事,我在教训这不懂事的乞丐。”
梅尧一抬头,看到侧上方的楼檐下挂着一个牌匾:“春花楼”。
他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烟花柳绿之地,没钱是不能进去的。
这个少年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既没有钱,还想吃腥,难怪被人赶出来,还要挨打。
“行了,他已经成这样了,就不要再打了。”
梅尧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元,扔给了那壮汉。
壮汉接了银元,乐呵呵地说:“谢谢这位爷,好,我不打了。”
随后,又在少年的背后踹了一脚,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春花楼是你来捣乱的吗?”
说完,壮汉进了春花楼。
车夫牢牢地牵着马缰绳,对蜷缩在地上的少年说:
“起来吧,是鹿鸣书院的梅少爷救了你。赶紧磕个头,离开这儿吧。”
少年并没有磕头,而是很吃力地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血痕,向梅尧微微一躬,算是行过礼了。
随后,他走到街边,给马车让出路。
街边的路人,对这少年指指点点,满脸的鄙视。
梅尧坐回到车内时,梅一剑仍在闭目养神。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都出手相助,做好事也要先分清是非。”
“我是看那少年可怜。”
“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梅一剑睁开眼瞥了一眼小尧,
“年纪轻轻,不务正业,往春花楼跑,能是什么好人,这样的人也值得同情。你如此大方地出手,我们梅家的家业迟早要让你败光。”
梅尧想解释,见梅一剑闭上眼,他便不再说什么了。
梅一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你为穷人鸣不平,你为穷人伸援手,这是对的。天下苍生,人人平等,没有谁生来就应该是穷人。
可是,这样一个一个救,你知道天下有多少穷人?
难道你要给每人施一块银元,你有多少?你救得过来吗?”
“那还能怎么样?”梅尧不服气。
“你有空时,多跟三姐聊一聊。这个国家有病,需要治,制度不行了,要改,不改,还要更黑暗。”
“对,是要改良。我向来主张社会改良的。
把不合理的制度改掉,把落后的面貌改掉,中国,必将还是伟大的国家。”
“呵,改良,改良,这改了十几年,世道变好了吗?”
“那是因为改的不够彻底,如果……”
梅尧还想继续解释自己的大论,但见母亲又闭上眼睛,他只好再次把刚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车子缓缓前行。
梅尧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将身子挪到车尾,挑起后侧的窗帘往外看去。
只见那少年抱着紫色布袋傻傻地站在街边,痴痴地看着梅家的马车。
这一回头,梅尧看清了那少年的脸,是他,真的是他。
梅尧叫停马车,跳了下去,来到少年跟前。
少年生得壮实,跟梅尧一般高,却比他胖一些,短头发,圆脑袋,两个大眼睛活生生像铜铃。
“你,你认识常小树吗?”
“小树是我表弟。”少年怯生生地说,“少爷,您也认识小树?”
“我叫梅尧,梅花的梅,三皇五帝那个尧,常小树是我的朋友。”梅尧脸上露出笑容,
“你是叫——韩铁虎?”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的戏班子不是去了黄江县城演出吗?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们为什么打你?你……”
梅尧还想追问韩雪妮,却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
“唉,说来话长。”韩铁虎擦了下嘴角的血,“上天不公,总是欺负穷苦人。”
韩铁虎的眼睛里,有一种愤怒,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梅尧说:“走,先到我家去吧,吃点东西慢慢说。“
韩铁虎说:“不了,谢谢少爷。
你我素不相识,我不能无缘无故受你恩惠,刚才你出手相助,我已十分感激,自愧无以回报,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
说完,铁虎向梅尧深深一躬。
就在他低头的时候,梅尧看到他背上有两道鲜红的血印,那是鞭子抽打脊背留下的罪恶。
韩铁虎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南街走去。
梅尧心里五味杂陈。
他同情这个少年,他更想通过铁虎了解雪妮的情况,可是,他又无法说服铁虎跟着他走。
他想冲上去直接问,你妹妹呢?她是不是还在戏班子?
可是,他没有那勇气。
韩铁虎一步步走远了,步子很慢,还有些踉跄,但很坚定。
梅尧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这一次错过机会,恐怕再也不会有韩雪妮的消息了。
他想去追回铁虎,可是腿上像是灌了铁一样迈不开步子。
“少爷,该走了。”车夫在催促。
梅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要转身回去,却看到韩铁虎身子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