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慈爱的笑容,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是他最梦寐以求的期盼,可是眼下来看,却让他有些莫名的难受。
君父君父,先君后父。他的命令,还是不能违抗的。
夏漠辰再次走上前去。烛火在文帝脸上跳跃,将他眼角的皱纹映得清晰可见。
夏漠辰望着他,默然地想,他老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仿佛是突然间,就这么老了。
“父皇,你这几日身子可好些?怎地不让陆操琴在旁照料?”夏漠辰微微垂眸,看了看文帝放在深紫锦被上的手,修长苍白,像褪色的枝。
文帝微笑摇头:“父皇觉得好多了,前些日子多亏了你在身旁衣不解带地照料,辰儿,父皇十分欣慰。”
夏漠辰道了声不敢:“儿事父,臣事君,这些本是应该,父皇莫要放在心上。”
这话终究有些生分,文帝眸光黯了黯,叹息道:“你还是怪父皇了。”
夏漠辰仍旧低着头,他不知此时应该怎样面对眼前这个已然老去的父亲,以及他身侧静躺着的画卷上的母亲:“儿臣不敢。”
文帝低低地咳嗽起来,夏漠辰伸手取来床榻旁的矮几上燎子里温着的人参茶,倒了一杯给他喝下,他的神色略略好些,咳嗽也被压住了。
“当年将你放在她膝下,也是迫不得已,你的母妃去了,父皇想给你最尊贵的身份”,文帝望着夏漠辰,他依旧想解释,想让他谅解自己过去的决定。
夏漠辰脑中一片沉沉的黑夜,他默然片刻,方才道:“所以,父皇杀掉习青,也是为了我好?”
文帝眸底瞬间风云变幻:“辰儿?习青他……”
夏漠辰抬起头来:“父皇,我都已经知道了,他先于我出生,我应该尊称他一声兄长。”
文帝已经收了方才的惊愕,他又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杀伐:“看来宫里的耳朵与嘴巴着实多了些。是时候清理清理了。”
夏漠辰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逝:“难道父皇解决问题只想得到杀人吗?”
这句话无异于冒犯君威,以往的他,哪怕心中再如此想,也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可如今,也许是抓住了文帝对他的不舍与厚宠,才这般在下意识的情况就脱口而出了。
文帝愣了愣,面上有许久的茫然,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夏漠辰的手背:“辰儿,父皇想给你一个干净的江山,谁都不能威胁你的江山。”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那点温暖通过手掌的相接处传到夏漠辰四肢百骸,让他的心轻盈起来,他想,也许这一刻,他是可以将他当作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来看待,那么,他也许就可以真的畅所欲言,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父皇,母…….皇后已经不在了,即便曾经有再多的恩怨,也都已经过去,习青和习丞相他们,就放过罢。漠辞的性子不适合在宫中待着,让他离开罢。在宫外,他会快乐很多。”
文帝拧起了眉头:“父皇原本并不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只是,习怀德竟然名义上交出了虎符,暗地里勾结各部意图造反!真真罪大恶极!如此父皇还怎地饶了他们!那岂不是放虎归山!”
“有父皇在乾清宫坐镇,他们会有机会得逞?更何况,习青并没有参与其中”,夏漠辰知道他没有松口,就是还有要习青性命的意图。
“他有没有参与都不重要,造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文帝的声音已有杀意。
夏漠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父皇,习青他是我的皇兄,不是吗?您当真容不下他吗?”
文帝声音冷下来:“他对你有威胁,辰儿!”
夏漠辰颓然地摇头,脸上俱是疲惫的神色:“父皇,我曾经是肖想过这个位置,可经过这么多事,我已经看开了。”
“什么叫看开了?!”文帝有些动怒:“你若看开了,父皇还守着这江山何用?!”
夏漠辰抿紧了唇角,固执地望着文帝。
“若是朕执意杀掉习青,你会如何?”
夏漠辰知道他并不是试探,他是真的想要杀掉习青,他的心底冰凉一片:“父皇,他是您的儿子,您的儿子,您就这么容不下他吗?”
文帝冷笑,片刻收了那令人胆寒的笑,整个人慢慢溢出一种温柔的神情,夏漠辰知道他定然是又想起了他的母亲,那已故的淑妃娘娘:“妩儿弥留之际,朕答应了她,定要将这万里锦绣江山好好地给你。为了对妩儿的承诺,习青这个隐患,必须要死!”
夏漠辰心头的冷意爬上了脸庞,他冷淡地掀了掀唇角:“这样一个冰冷无情,以亲人鲜血铺就的锦绣路,不要也罢。”
“放肆!”文帝发怒了,挥手打翻了矮几上的燎子,人参茶从里面流出来,蕴着药香的水汽在殿内蔓延开来。
“此事由不得你!”文帝再次咳嗽起来,夏漠辰转身朝外走。
“你给朕站住!朕还没死呢!你就这么违抗朕的命令!”文帝越发咳得喘不过气来,但他语气中的冷厉却丝毫不减。
夏漠辰脚步微顿,淡淡道:“儿臣不离开,儿臣只是去给您拿些热茶润口”,说罢,他快步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夏漠辰果然提着一个燎子进来了。
“这个是灵芝茶”,夏漠辰倒了茶递给文帝。
文帝已敛了怒容,面上平静,看不出喜怒,他接过来,清冽的香扑入鼻端,他慢慢地喝了下去。
喝了两小杯,他就再喝不下去了。夏漠辰收了燎子和茶盏,将靠枕垫在他的身后,又将被角往上提了提,做完这一切,他下跪告退。
文帝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声,烦躁地挥了挥手。
夏漠辰起身往外走,文帝的声音在身后道:“辰儿,朕答应你了。饶过习青,辞儿也依着你的意思,让他出宫去罢。”
夏漠辰转过身,重重地朝文帝跪拜。
文帝苦笑:“辰儿,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这一点不像我。”
夏漠辰抬眸,静静地与他对视。
“像妩儿”,文帝的目光掠过他,不知飘向何处,他宛如地叹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妩儿,她是世间最纯洁善良的女子……”
皇后下葬后的第二日,习青与习家众人一道被贬到远疆之地,为国戍边。
夏漠辞与他们一道出了长熙城。
那天夏漠辰隐在人群中去送他们,再次与苏映雪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