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骤然停住了脚步。
他知道,山道的下面是七八丈高的悬崖,人掉下去任是神仙也休想救得回来。
他软弱地坐在地上,心中的悲伤让他几乎难以呼吸。眼睁睁看着三条无辜、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挫败感如波浪一般不断冲刷着他的内心,让他感到极度的虚弱。
长久以来,周同手上沾染了不少鲜血,有为了生存、果腹而杀死的野兽,有水贼有金兵,可以说他下山这两年不到的时间,所杀的人数是许多汉军将士一生中也无法达到的。
他也见识过自己人的死亡,但那都是在战场之上!穿上战袍,拿起武器,死亡是战士的归属,但,那绝不包括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
在归化州,为了给素未谋面、无辜惨死的老丈夫妇讨个公道,他可以愤怒地与金人大将完颜赤合决斗,并残酷地杀死了对方。
在岳州,他可以为了被拐卖的田大妹夜探熊府,追查事情的真相。
可是现在,当他想要再一次为这些无辜之人伸出援手的时候,却发现原来自己并非无所不能,原来自己也有无力的时候。
吴晋慢慢走了过去,盘腿陪着周同坐了下来,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吴晋自己心中也很难受,他不愿接受带着这一家四口人来到阵前的任务,可是他不能;他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带着一双儿女自尽的惨剧发生,可是他也阻止不了。若是他能像周同一样,能放下自己的任务,不顾一切地去拯救那母子三人的性命,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没能成功,或许他心中还要好受一些,可是现实中他再一次违背了内心的选择。
吴晋很羡慕周同。在今日之前他羡慕的是对方的武功、箭术,但是现在,他羡慕的是周同的勇气,这样可以为了心中的善良,不顾一切去争取的勇气。
两人默默地坐了许久,山腰的叛军也没有趁机攻击,直到太阳慢慢落山。
吴晋想将周同扶起往营地走去,可是周同却挣开他的手臂,独自一人来到山道边上。望着悬崖下面河岸石上绽放的血花,周同突然对着天空,用尽全力放声狂吼起来。
“啊!啊!”
这狂野的吼声,一声声震荡在河谷之中,宣泄着周同胸中的不甘与愤懑。
赫连卫在大笑声中离开寨墙,在士兵们敬畏的注视下回到自己的房间。
亲兵队长想将早已冷却的酒壶端下去重温一遍,赫连卫大手一挥:“罢了,这壶酒你拿下去自己喝了便是。今日羞辱了汉军,本将心中高兴,你去!给我抬一坛酒来,换上大碗,本将要庆贺一番!”
亲兵队长眼见主将情绪不对,不敢劝解,当下换了大碗进来,又重新抱了一只未开封的酒坛。
军中本来禁止饮酒,更是禁止战时饮酒。之所以会储存一些酒,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在必要的时候要用酒来激励士气,当然,胜利后的庆祝也离不开酒。此刻赫连卫的行为乃是违反军规之罪,可是一来亲兵队长知道自己的主将乃是陛下最信任的心腹之一,稍有些出格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来管,二来在这金明寨上,赫连卫本人便是最高指挥官,谁能管得了他来?最后,营寨的守护就算将军喝醉了,各处防守也早已安排得妥当,他自己也能指挥也能让汉军攻不上来。
罢了罢了,便让将军发泄一番罢。亲兵队长拉上房门,悄悄离开。
一人独坐的赫连卫仰头靠在椅背之上,脸上笑容久久不曾散去。
真是可笑啊,我赫连卫隐姓埋名十四年,今朝总算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再也不用背负叛徒、汉奸的恶名了,哈哈,哈哈哈。
我赫连卫堂堂男子汉,如何会为儿女情长所羁绊?女人而已,等击退了汉军之后回到兴庆府,陛下不赏我十名二十名美女?不比那蠢女人更强?至于儿女,呵呵呵呵,我还这么年轻,有了女人不是想生多少便生多少,死掉两个有甚大不了的!
玉娘这女人实在是蠢得紧,死了也便死了!呵呵,大户人家的女儿又如何?分明是个连饭都不会做,火也不会生的蠢女人!
还记得当初她刚嫁给自己,第一次在家做饭的时候,因为不会吹火,不光将自己衣裙烧着,还差点便将灶房给烧了!结果第二次又没有滤饭,做出了一锅夹生饭,最后让爹,嗯,老汪头拿去喂了猪。
女子四德她有甚么?会女红吗?做一件衣衫、一双鞋子能将双手扎破十余次,就这样的女人,除了自己外,估计也没人会娶她了。
老汪头这老家伙,享了十几年的福,也算他好运气了。这老东西除了废话多一些,倒是没有甚么别的不好。算了,黄土都埋到脖子的人,早死两天晚死两天也没甚么分别,自己孝敬了他十几年,也不算对不起他了。
赫连卫不时开怀大笑,眼眶中却逐渐弥漫满了悲伤的眼泪,怎么……怎么如此怀念那锅没熟的夹生饭呢……
“爹爹……爹爹……”
赫连卫一碗接着一碗地大口喝酒,喝到后来干脆抱起酒坛往嘴里灌,迷惘间似乎听见了两个孩子在呼唤自己,香儿那柔柔的、清脆声音,怀儿那还在牙牙学语、含糊不清的呼唤。
他猛然起身左右环顾:“女儿!香儿你在哪里?怀儿,我的儿啊,你到哪里去了?”
“相公,你看看这件衣衫如何?可还合身?”
身旁又传来玉娘温柔的声音,赫连卫转过身来,迷茫中似乎看见自己的妻子手中捧着一件单衣,正朝自己款款行来。那件衣衫,可不是玉娘给自己缝的第一件衣物么?那也是这一生第一次有人给自己缝制衣服!
赫连卫大喜:“玉娘,玉娘!你拿着件衣服作甚?你到哪里去了,为夫……为夫……”他突然觉得心中发堵,有些什么话想急迫地告诉妻子。
他上前两步,伸手便去拉妻子的手腕,想将妻子拥入怀中,却被轻轻闪过。
“夫君,你看这件衣衫,妾身给你缝制的第一件衣服,早已被你扔了,你不要它了……就连我们娘仨,你也都不要了……”玉娘幽幽地道,香儿拉着怀儿不知从哪里转了出来:“是啊爹爹,你不要我和弟弟还有娘了,我没有爹爹了,呜呜呜……”
“香儿!爹爹没有不要你们,你和弟弟都是爹爹的心肝宝贝,爹爹怎么会不要你们呢?乖女,来爹爹抱抱!”
“不要!爹爹不要我们了,香儿也不要爹爹了!”女儿的身影一闪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赫连卫回头再看,妻子和儿子也消失不见。他大声呼喊:“玉娘,你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啊!香儿!怀儿!不要藏了,快出来爹爹带你们去买糖人吃!”
他在屋内到处寻找,脚步踉跄,突然脚下一软,扑到在桌上昏睡过去,嘴里兀自还喊着“玉娘……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