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对于己身书法颇为自负,前世勤学苦练数十载,颜筋柳骨早已朗熟于心,他轻轻浅笑道:“倘若书法入了前十,可否有赏赐?”
虞世南一怔,起初他开出那般诱人条件,少年反应宛如清风徐然,而现如今却又问自己入围十佳可有黄白之物,听上去怎颇为刺心?
旁侧上官仪微微蹙眉,轻声寻道:“李公子可是有难言之隐?倘若急需用钱,稍后我且援助一二!”
“非也,适才上官公子不是有言在先麽?倘若洛浦诗会入了前十则有厚礼相赠,故而在下是想询问,若仅是书法入了前十可否有赏赐?”
说了一通还不是为了黄白之物麽?虞世南观之李承乾,竟有些看不清此年轻人,放弃了拜入自己门下登堂入室之契机,转过头来却在为微薄赏赐而埋头算计,难道他不明白有了个好前程,诸如黄白之物,青石碧玉等身外之财皆会有人登门奉上麽?
虞世南饶有深意的看了眼李承乾,遂之洪钟声起:“书法入前十者,可得白银二十两,若能及第前三甲,高加三十两,倒是不知郎君可有能耐将这白银收入囊中?”
李承乾自动忽略了虞世南最后一句激言,他暗暗忖道,只需入了前三便有五十两雪花白银,按照小妮子每月工钱四百文,如此一来,这五十两可够小妮子作十年婢女了,念及此,李承乾嘴角轻弯,双目悄然亮起,此次书法比试,势在必得。
虞世南既已出列,上官仪将手里的一卷用红丝系上的字画递于虞世南嶙峋骨突的左手,遂退之次位。
虞世南接过字画,矍铄朗朗道:“诸位士子,今届洛浦诗会相较于往年多了一道书法大赛,诸君可知为何?”
“为何?”众人好奇询道。
虞世南举起手中字画,轻轻揭开外侧红丝带,一副美仑美奂的墨色丹青赫然映入众人眼中,素笔轻勾,气韵华彩,龙墨舞凤,宣纸上的那巍峨宫廷栩栩如生,清风徐来,好似要脱开卷轴,直扑洛滨河畔。
台下学子不乏眼锐之人,见着此画,咋舌惊愕:“此图莫非出自阎立德大师是手?”
虞世南点头笑道:“此画乃老朽忘年之交,工部侍郎阎立德所绘,名曰阿房宫!”
“如此说来,虞公是想我等为此画提赋?”下方不少学子撺拳跃跃欲试,能于阎立德的字画上提字,天下不过寥寥数人尔,如今有此良机,岂可辜负华韶?
虞世南将卷轴挂在青竹杆儿上,腾开的左手捋了捋花白长须,朗声道:“诸位士子莫要心急,此次前来洛阳举办洛浦诗会,亦受阎侍郎所托,寻“承乾体”之大能者,于此卷轴上提写太子所作的阿房宫赋,故而诸君先作草赋,待我等高台之人细细评出,谁能担此大任!”
虞世南话音未散,诸人连忙从包袱里取出纸墨笔砚,或趴在河堤斜坡,或半卧草地,更有士子相互合作以彼此后背充当木案,奋笔疾书,霎时间洛水河畔鸦雀无声,仅听到毫笔唰唰之声。
李承乾为了那五十两银子,硬着头皮走到上官仪面前,颇有些不好意思,“上官兄,可否借笔墨纸砚一用?”
“小事儿,李兄随我来!”上官仪带着李承乾来到适才坐立的竹案前,开口道:“笔墨纸砚皆于此,李兄大可用之!”
“那便多谢李兄!”遂之李承乾坐了下来,铺开宣纸,下笔挥遒,然许久没用过毛笔,竟一不小心将宣纸划破,引得旁观的上官仪捂嘴轻笑。而旁坐的褚遂良等人亦是见着了此般场景,心中嗤然一笑,心忖道,适才见其剖析论语耳目一新,倒有些才气,浑不知此人竟连笔力且掌控不好,遂之众人撇头而去,不再细望。
另一边,虞世南背手下了轻云亭,穿梭于众士子之间,轻微身子徘徊细看士子笔锋,或轻叹或摇头,偶有一丝锐光还颇为吝啬的转瞬即逝。
李承乾连续划破三张宣纸,饶是七尺男儿,此刻也尽显羞涩之态,上官仪亦是对其大感无望,朝着亭下的虞世南走去。没了他人瞩目,李承乾的心倒也慢慢静了下来,上官仪所用的毛笔当属于硬毫,而自己习惯于软毫,两者用力大相庭径,力道委实不好掌握,故而他朝着旁侧的张说之借了一只软毫,平铺开最后一张宣纸,捏了捏手指,行如流水般执笔挥毫。
虞世南边走边寻,终于在一面容清秀的士子身前驻足良久,见其写完草赋,这才开口询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颇有受宠若惊之感,身子瑟瑟颤抖,强忍着心中喜色,拜道:“禀虞公,在下逐鹿宋雨晨。”
虞世南微微点头,朝着身后的上官仪使了一个眼色,上官仪连忙上前收起宋雨晨的草赋。
......
“收了多少草赋?”回至轻云亭的路途,虞世南淡淡询道。
上官仪一手握住草赋,一手拨开细数,“恩师,已有三十篇。”
“如此甚好,咱们细细挑选。”
望着回途的虞世南以及上官仪,李承乾一觉初醒,换了软笔后,阿房宫赋一气呵成,说不出的畅快,伸了伸懒腰,却见虞世南及上官仪并未向自己这边走来,便安然静候。
上官仪将一沓宣纸至于轻云亭正中心的青檀木案,褚遂良,洛阳县令郑青阳,令史卢仁怀,郭汝芳,张说之皆起身上前围观。
虞世南指着木案三十份草赋道:“咱们先挑出前十!”
李承乾大感受冷,好似被这群人忽略一般,想来适才论语之辩只不过哗众取丑,这些人并未听上心头。人争一口气,那五十两不要也罢。李承乾将身前宣纸揉作一团,弃于亭角,悄然离去。
林婉儿身材虽说轻佻,但相较男子还是矮了半筹,只能是不是踮起脚尖探看轻云亭内状况,突见李承乾临身,稍显惊愕道:“念唐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心中郁结李承乾可不打算传给小妮子,明媚的使了一个眼色道:“去集市寻李大伯,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村了!”
“哦!”林婉儿清眸稍眨,其实她很想问,“那草赋呢?”
时渐黄昏,洛河缤纷五彩,晚霞漫天,白鹜归巢,洛水拂堤,夏秋交替愈演愈浓,整片洛浦河畔披上了漫天晕光,极为璀璨夺目。
虞世南手撵着十份草赋道:“如此一来,就这十人先入围耶?”
“嗯”
“然也!”褚遂良等人点头附和。
“噫吁!”上官仪突然一声惊呼,遂之扭头看向亭角竹案,已是空空如也,少年不知何时悄然远去,“恩师,那位李郎君不见了。”
虞世南大手一拍额头,适才过于专注台下学子,竟将此人忽略了,他放下手中草赋,踱步来到竹案前,见竹案上并未搁置宣纸,左顾右看,不得所以。
倒是上官仪眼色稍尖,见着了亭角的那揉作一团的宣纸,微身拾掇起纸团,递于虞世南身前,“恩师,你且看!”
虞世南铺开纸团,定睛一看,顷刻间心脏跳动不已,脸颊布满惊色,抖动着双手喃喃道:“殿下,是殿下......”一口气没接上,竟昏死过去。
“快叫大夫!”
“不好了,虞公晕厥矣!”
“快叫大夫......”风景如画的洛水河畔人仰马翻。
待李承乾牵着林婉儿的素手踏出洛水河畔,人群中亦有五人悄然跟了上去。
其中一位颇为消瘦,但眼色阴沉的男子轻声道:“玄二,你确定此人便是那小子?”
那名唤作玄二的男子长的亦是羸弱,脸色苍白如纸,他阴笑道:“玄一,你莫要忘了,我可是从白云山出来的人,易容之举我一眼便能瞧出来,再者这家伙声音无法改变,我曾在长安听过,嘿嘿,没想到这小子命挺硬的,竟然堕入万丈悬崖都死不了,又要咱忙活一阵子了。”
玄一望着前方两道人影,双眉紧蹙道:“可是这家伙为何参加洛浦诗会?这时候不应该快马加鞭赶至长安,蜷缩于宫中麽?”
玄二耸肩轻笑:“谁知道呢?可能看上身边的那个婢女,想在洛阳多停留几日耶!总之咱们这次不能让他在有活命的机会,黄组还是太弱了,难怪只能替主上宰牛挣些银两,这种事早该交由咱们玄组了。”
玄一点头道:“咱们跟紧了,待有机会,直接将此人斩杀。”
日头快要跌落山头,洛阳东市即将封市,喧闹的街道又变得幽幽清冷,不一会儿,两人便赶到了李老汉的摊子前,李承乾见牛车柴火已然见底,笑道:“不错麽,李大伯,你这一车柴火算是卖出去了。”
李老汉笑道:“是啊,郎君,婉儿快上车,咱们回村了。”
小妮子着一声浅绿轻裙,跨上牛车颇有不便,李承乾先将小妮子抱了上去,遂之一跃,轻松地坐在其身旁,两人透过轻丝薄纱,能感觉到彼此肌肤所带来的温热及压迫感。
许是街道行人寥寥无几,或是暮色渐临,小妮子起初脸色绯红,然待牛车前行了一阵子后,红潮渐渐推去,扬起脑袋,有一眼没一眼的望着漫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