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走到了众女之间,边走边道:“古语云,好读书,不求甚解,所以咱们无需过分的咬文嚼字;然读书不知其意,则味同嚼蜡,你们之中有人初入弘文馆,或有人跟随孔先生学习数载,这《礼记》一书不说滚瓜烂熟却也能了解个七八分,可死记硬背又有何意义,初学者尚能通过此书识字,但如长乐、媚娘你们还需靠着背书识字麽?”
被李承乾当面说道,长乐及武媚娘二人的脸颊犹如晚霞蔽空,羞愧难当,各自狠狠垂下脑袋,恨不得将身子埋进木案下,以绝旁人的目光。
高阳有些愤愤不平道:“大兄,孔先生也不曾告知我等含义,这事儿怪不得长乐姐和媚娘。”
“那高阳可明白,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为何意?”
“我当然知道......”高阳捏起粉拳,正准备解释此句,可突然好似想到了些什麽,眼珠子一闪,又悻悻然的放下了拳头,幽幽的盯着李承乾。
“说归说,适才那句话的确苦涩难懂,并且《礼记》文章甚多,偶有漏网之鱼也不能怪你们,所以长乐及媚娘你们无须介怀。”李承乾见过孔颖达上课,这老家伙过于高看这些女子的理解能力,总是照本宣科的读着手里的古籍,或有生僻之字会稍稍停下解释,或者有些句子的确深得他心,他便花费大把的时间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循循善诱,可那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文章,他且仅朗声读完罢了。
回到木案前,李承乾手持粉笔,一边写一边道:“今日咱们不谈《诗经》,不辩《礼记》,咱们说说别的。”
“感恩?”
台下一阵骚动,只见李承乾阔然在黑板上龙飞凤舞的写上了这两个字。
转过头来,李承乾笑道:“不错,古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咱们今日就谈谈感恩。”
“这......这殿下不授业,说这个作甚?”殿外的程咬金摸了摸油葱葱的鬓发,啮齿心急的凝视着李承乾。
“老货,你莫要出声。”李世民撇了眼程咬金,轻轻呵斥后,继续观望。
台下少女私语纷纷,不少人时不时扬起眸子打量着李承乾,却也在这时,李承乾开口道:“程樱琳,你起来说说,为何能在此处安心学习。”
话音刚落,只见一豆蔻十三的少女安然起身,少女不似其他女眷那般长裙曳地,而是着一身男式武士服,面容清秀,云鬓的发丝悉数拢起,瞧上去极为洒脱干练,颇有一股女将风采。此女便是程处默的亲妹妹,亦是程咬金捧在手掌心的宝贝明珠,程咬金那副嘴脸竟然能生出如此俊俏的闺女,这让李承乾大感新奇。
“程樱琳,你起来说说,为何能在此处学习。”
闻言,程樱琳直视李承乾,脱口而出道:“很简答啊,我爹是程咬金。”
“额”李承乾稍稍一愣,显然没料到程樱琳如此理直气壮的炫爹,莞尔笑道:“樱琳,你先坐下,烟你说说你为何能在此处安心学习?”
高阳撇了一眼程樱琳,挺起小胸膛,骄傲道:“这更简单了,我爹是当今天子”说罢,高阳偷偷朝着程樱琳轻轻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看来这两个小妮子私底下有过节啊,许是再问下去,好好的一堂课且成了拼爹大会,莞尔,李承乾清了清嗓子道:“你们的父母的确为你们创造了良好的生活环境,但除此之外,你们可还能想到其他原因?”
“这......?”
此间就连殿外的一众大臣都疑惑不解,能坐在这里读书的女子,定然是大唐功勋之后,若抛开父辈之功勋荣耀,只是一寻常家庭的少女,哪里有机会坐在这里?
李承乾徘徊数步,却不见一人出声,正准备开口时,却见武媚娘悄然起了身子,连忙道:“媚娘可是有别样见解?”
武媚娘轻轻点头道:“是大唐,若无大唐,我们还在饱受烽火狼烟,哪里能如此安心的在东宫聆听殿下授业。”
果真是个聪明的小妮子,方才自己询问之际,故意将“安心”二字加重了几分,没想到这武媚娘只在一瞬便想到了自己所中意的答案。
李承乾环顾四周,朗声询道:“你们可同意媚娘的说法?”
“同意!”
“嗯”李承乾很满意的点头道:“天下动乱,百姓则饱受摧残。而今承平盛世,诸位能齐坐一堂学习经学史书,皆因大唐将士不畏生死,各个都是铮铮好儿郎,他们热血撒疆场,才换来今日太平,然而那些英豪或战死他乡,或成一堆白骨散落于郊野。有道是一战功成万骨枯,咱们在享受太平盛世之时,切莫忘了那些为国捐躯之无名英豪。”
殿外变得悄然无声,不少人在心里默念着那句“一战功成万骨枯”,这些人作为大唐的开国功勋,哪里不知道一个王朝的建立是需要成千上万位将士用白骨堆砌出来的,只是太平久了,鲜有人还能在某个晚霞漫天的黄昏下怀念起那些为大唐建立而战死沙场的将士。
不少武将,诸如李靖、李绩、秦琼等人的眼睛透过面前的那一抹光束,仿佛见着了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将士,这些人永远的躺在土坑里,而自己却肆无忌惮的享受着开国而后的荣耀及权贵。那些死去的将士难道就比活着的人能力差麽?非也,从战场上苟活下来的人只是幸运了些,幸运自己没有倒在最后一场战争,幸运自己没有死在敌人最后一发箭矢下。
李承乾的一席话让李世民五味杂陈,他登上大统之后,毫不吝啬的赏赐那些开国功勋,可那些为了大唐而死的将士又得到了什麽,有些人横死他乡,许是连一块墓碑都没有,此间的李世民竟有些替那些逝去的将士愤愤不平,那微薄的抚恤金能匹及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的丰功伟绩麽?
思及此,李世民咽下心中郁气,开口道:“克明、玄龄、辅机,你三人回头好生统计这些年为我大唐战死的将士名单,朕要向天下人告知他们的殊勋茂绩。”
“臣领命!”
作为一个底层的士卒,他们的谋略可能微不足道,但他们却以一腔热血,不惧生死的冲锋陷阵,到头来,清明时节,连个祭拜的墓碑都没有,岂不令人寒心?人终究是死了,再多荣华富贵也无福享受,李承乾只想告诉这些学子,你我岁月安好,皆因有人负重前行。
“嘭嘭嘭”李承乾重重的敲击着黑板上的“感恩”二字,朗声道:“父母给予我们生命应当感恩,百姓赋税于我等口粮应当感恩,而今四海升平,不惧外夷来犯,皆是我大唐边关将士威风赫赫,替我等扫去饿狼猛虎,我等切不可因身出功勋之家而傲然自若,当怀一颗感恩之心。”
“大兄,高阳明白了,那些死去的将士,那些仍在漠北边塞守卫大唐疆土的将士都值得我们去敬畏,去感恩,我们能高枕无忧的坐在这里,都是他们有鲜血换来的。”
“樱琳也明白了,往后樱琳从阿爹那儿拿些银两接济那些死去将士的遗孀,也好让他们在天之灵有所宽慰......”
殿外的程咬金抿了抿嘴,没有说话,面团子似的糙脸上挂着几缕欣慰的笑容,静静的听着自家女儿的义气之言。
一时间,众女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各个踊跃发言,就连那五岁大的小汝南也信誓旦旦的说要偷几个太极殿的花瓶儿送给那些将士,惹得殿外的李世民及长孙哭笑不得。
见众人也说的差不多了,李承乾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遂之道:“生活中有太多的人或物值得我们去感恩,除却那些值得令人敬畏的将士,还有其他,譬如这凉秋,这初阳,咱们生活的这一片阔地,一草一木,皆值得我们去感恩。沮丧的时候听听夏日的晚风,难过的时候在荷塘边丢丢小石子儿,当你怀着感恩之心去生活,你会发现所有的阴霾都会烟消云散。”
李承乾说的有些快,见不少人正在默写自己适才所言,很贴心的拾起一只新粉笔将方才之言写在了黑板上。
不多时,众人搁笔抬起脑袋,继续看向李承乾,却哪知晓李承乾突然笑道:“散学。”
这一个时辰还未到,怎的就散学了?要知道往昔在弘文馆学习可是整整两个时辰,一时间,大小萝莉皆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李承乾。
“今日初次上课,一个时辰便可,你们可以散去了,我东宫可不管午饭哦!”
李承乾的打趣之词引来不少女子弯眉浅笑,长乐轻捂皓齿笑道:“大兄,散学可以,只是你还未布置作业呢!”
“作业?”
“是啊,温故知新,往日散学之前,孔先生都会布置一些作业呢。”
想不到课堂作业流传竟有千年的历史,李承乾还真没考虑过要改布置作业,便询道:“长乐,孔先生往昔怎麽布置作业?”
“能有什麽,还不是让我们每日抄录《诗经》”还未等长乐发声,高阳撇撇嘴抢先道。
小丫头厌学情绪高涨,那撇嘴嫌弃的小眼神也不知兢兢业业的孔颖达看了后会不会倒吐一口老血。
“那这样,散学后你们便写一篇关于感恩的领悟,明日交上来即可。”
“大兄,那可有字数限制?”
“大兄,那当用何种文体?”
前一问乃是高阳所问,后一疑乃是长乐所疑,当就这两句话,便也知晓孰勤孰惰了,李承乾回道:“字数不作要求,文体不限,诗词歌赋皆可。”
“噢耶!”高阳朝着旁侧的武媚娘笑嘻嘻的摆了一个胜利的小手势,喜上眉梢,乐的不行。
“啊?”倒是长乐听闻后,轻轻一愣。
见状,李承乾询道:“长乐,怎麽了?”
长乐回道:“大兄这作业要就太宽松了,长乐且不知如何下笔。”
“额”这次换做李承乾愣了半晌,自己这纯粹是替她们减压,故意宽松要求,怎的反而向来聪慧的长乐不知起笔了呢?
“往昔,孔先生都有具体要求,我们按照要求便可完成作业。只是大兄突然不限所有,现如今长乐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写。”
至此,李承乾才明白,这孔颖达的教育方式还颇有一丝后世应试教育的模样,圈个圈,只让学生行走在圈子里,而今李承乾将圈子擦掉,这些少女在圈子里呆久了,竟不知如何走出圈子。
“那依照长乐之意,大兄替你们规划好书写感悟的具体要求?”
“别呀”高阳连忙喊道吗,莞尔小跑至长乐身边,贼兮兮道:“姐,我给你规范要求便是。”
“嗯?”长乐略带疑惑的看向高阳。
高阳乐滋滋道:“字数不低于八百,文体仅限文赋,感恩的感悟就写咱阿爹阿娘的慈爱,你看,这样成麽?”
长乐微微思忖了一会,莞尔连连颔首道:“听你的!”
见着长乐应声后,高阳翘起小脑袋喊道:“还有谁不知如何书写感悟,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安排要求。”
话音一出,还真有不少少女漫步走向高阳,此情出乎李承乾的意料。他哪里不知道小丫头之所以这般热心诚然是不想旁人连累她多写几个字而已。
看来懒惰也有懒惰的机灵!
殿外的老爷子及长孙还未散去,两人像个寻常的父母一样,望着正在授业的儿子,瞧着长孙一脸的骄傲,李承乾心中一暖,当即在黑板上写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正如今日授业旁人一样,李承乾亦心存感恩,感谢这片天地的温柔相待,给予了自己一位威风赫赫的父亲,又赏赐了自己一位贤良慈爱的母亲,这让前世乃是孤儿的李承乾享受的不能自拔。
殿外那群文臣武将早已在李世民吃人的目光下散去,怀里搂着大唐清丽无双的凤鸳,眼睛望着那几句诗词,感慨道:“当年乾儿中毒身居终南山数载,观音婢你每年都会派人将亲手缝制的衣服送去终南山,这一晃好几年了,你的乾儿可不曾忘记。”
长孙依偎在李世民的怀里,秀目凝看那秉笔直书的少年,眼里充满了柔色,轻轻浅语:“是我们的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