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并肩而行,后方则是数百名精神抖擞的大唐将士,一路浩浩荡荡,极为惹眼,行过洛阳东市,路上指点的行人亦是愈来愈少,不一会儿,众人便赶到了洛阳大街嘴东侧,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两个大字‘褚府’。
“承乾哥哥!”待李承乾身子刚没入褚府,便听到庭院初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李承乾寻声而望,只见褚府的秋千上荡漾着一位妙龄少女,淡紫色的衣裙随风摆动,脸颊纤巧削细,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若秋水,说不出的柔媚细腻,此间少女下了秋千,拍了拍素手,颊边微现李涡,朝着自己走来。
紫衣少女迈着轻快地步伐,凝眉幽幽的望着李承乾,好似将两侧的唐妩及郑丽婉当做空气一般。
“承乾哥哥,你不记得我了?”紫裙少女撅起嘴儿,腮帮子鼓鼓的,瞧上去颇为恼怒。
“你是?”李承乾脑海一阵思索,委实不知眼前女子为何人。
少女气冲冲的露出虎牙道:“哼,承乾哥哥好生健忘,连湘儿都记不得了!”
“湘儿?”李承乾心中默念数遍,遂之眼睛睁得老大,不可思议道:“丫头,你都这麽大了?”
显然少女对李承乾的“丫头”二字颇为不满,握着粉拳,白了他一眼道:“七年了,承乾哥哥从不来寻湘儿,哼,现如今连湘儿的模样都不认识了!”
女大十八变,这能怪自己麽?想当初那个哭哭闹闹喊着要跳入护城河的小丫头,此间竟长开了模样,亭亭玉立,时间啊,果真能改变一切。
郑丽婉微微蹙眉,如此说来,这少女与李承乾早已认识,她朝着唐妩轻轻耳语道:“妩儿,这女子是何来历?”
然还未等唐妩开口,少女便略略的扫视着唐妩及郑丽婉,见二人绝色不凡,秀目微皱,莞尔朝着李承乾轻飘飘的询道:“承乾哥哥,这二位乃是你的妻妾?”
“嗯!”李承乾望着少女微微失落的表情,心中一阵惊愕,难道这丫头将当年的戏言当真了?
“哦!”紫衣少女瘪瘪的点了点脑袋,遂之又亮起梨花般的漩涡,笑道:“承乾哥哥,爷爷已经等你很久了,咱们快去大殿吧!”说完,少女伸出皓腕勾住李承乾的手臂,硬生生的将李承乾挽着趋步向前。
“这丫头怎将我二人当作空气一般?”郑丽婉望着稍前的两个背影,凝眉思虑,若有所思。
“那是虞公的孙女,虞湘儿!”
“虞湘儿?此女莫非与大郎有旧?”
唐妩轻轻颔首,双眸凝望虞湘儿的背影,语气甚是平淡道:“武德年间,天家之子及功勋之后皆在俱文官习文,有一次湘儿不小心被李承道碰了一下手,认为自己已失身于李承道,遂之爬上城墙,准备跳入护城河以洗清白。大郎生怕虞湘儿有个闪失,亦是爬上了城墙规劝。可湘儿笃定已失身于他人,埋头听不得大郎半分劝告。危在旦夕之际,最后大郎无法,硬着头皮直言心慕她已久,不在意她被李承道碰过,待及冠之后,便娶她入门。且对天发了毒誓,湘儿这才从城门跃了下来。”
听完唐妩的一番解释,郑丽婉秀眉顿开,啧啧道:“想来当时情况危急,大郎才出此下策!只是瞧着那小妮子的模样,倒是信以为真了!”
唐妩揉眉轻声微叹,双眸或闪或黯,谁也不知道此刻她心中所想。
李承乾本想回了褚府,向老爷子询问关于阴阳家以及此次刺杀之事,可路途上虞湘儿却告诉自己老爷子及娘亲去了洛阳县令府。
褚府大殿灯火通明,虞世南、褚遂良、孙思邈三人坐于席位,一言不发。
孙思邈乃是医家之人,而虞世南及褚遂良则是儒家大士,心中所敬畏的理念大相庭径,显然彼此谁也瞧不上谁,而今能心平气和的坐于一堂,皆因李承乾之故。
作为客家,且只身一人,孙思邈眯着眼睛,时有时无的四处略看,目光突然撞到踏门而入的四人,眼眉轻轻一挑,接下来满脸的轻慢顿时转为喜色,道,“丫头,你可回来了!”
唐妩迈步上前,搀扶着起身的孙思邈,略显歉意道:“对不起,妩儿让爷爷担心了!”
孙思邈笑道:“你这小妮子三天不曾进食,若是再不回来,恐怕爷爷便要去洛阳郊外将你绑回来咯!”
遂之,孙思邈收起笑容撇了一眼李承乾,淡淡道:“臭小子,还杵在那儿干麽?让老夫瞧瞧你的伤势!”
阔别一年,孙老爷子还是如往昔那般对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总是防狼一样防备着自己。然孙老头子对自己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风尘仆仆来到洛阳救治自己,前些日子且因婉儿的离去,自己并未于老头子有过阔别已久的重逢嘘寒,连忙上前,笑哈哈道:“孙爷爷!”
“臭小子!”孙思邈嘴上虽然骂了一句,然那双救死扶伤的手掌却细细翻腾着李承乾的伤口,端倪许久,“你这小子身子确实蛮横,短短几日,伤口竟治愈过半。回头我再开上几服愈合伤口的草药,半月后便可痊愈。”
“哈哈哈,孙神医果真妙手回春,令老朽委实钦佩!”虞世南虽不喜孙思邈飘然独立的性格,但也忍不住惊呼他一身精湛的医术,要知道当时李承乾全身尽是露骨之伤,完全只剩下一口执念之息,他愣是将其治好,而且这才几日,脸上血色宛如常人。
孙思邈微微哼唧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虞世南。李承乾轻轻一笑,孙老头子就是这样的性格,除去唐妩,这世上还真没几日能让他笑脸相对。
场面稍显冷清,这时,褚遂良开口道:“饭菜已备妥当,诸位还是先去内堂用膳耶!”
敞亮的褚府内堂,油灯燃有数盏,以及周边环境营造出一种流水潺潺,竹林雅致的环境,气派而淡雅,众人很快赶至内堂,围坐于木案前。
这一刻众人入座,梨花木桌的左侧坐着孙思邈,唐妩左侧是郑丽婉,右侧是李承乾,李承乾的右边则坐着淡紫色轻裙的虞湘儿。
而梨花木桌的右侧,靠着虞湘儿坐着虞世南,李承乾对面坐着则是主家褚遂良。
孙思邈见着李承乾左右逢源,自然是有些不高兴的,这才短短一年,这小子身边除却自家孙女便有了两位女子,他有些替自家孙女担心,毕竟皇家多薄情,也不知道孙女在宫里可受了委屈,当然他可以笃定李承乾不会欺负唐妩,但保不齐有些女子为了那个位置而歹毒不仁。
“当时得知承乾哥哥自终南山回长安后,本想去东宫寻你,但又听闻承乾哥哥随军北伐,因而作罢”虞湘儿手拿着红木制筷子,轻轻的磕着碗面,缓缓道“虽然挺遗憾的。不过幸好,湘儿在洛阳又遇见你了,真有缘呢!”
虞湘儿笑嫣的望着李承乾,让李承乾心有余悸,重要的是也不知道这丫头是否耿耿于怀当年那迫不得已的善意谎言。
救下虞湘儿,那时自己入唐尚且数月,很多时候李承乾都不免回过头来想,如果当初自己在俱文官论经谈史,正感觉生活惬意无比的时候,这个女子鬼影一般的划过自己的身子,再翻过城墙鬼魅式的一跃而下,那便彻底香消玉损了。
所以一定程度上,挽救虞湘儿只是他下意识的行为,只是为了让他更心安理得而已,而他整个过程中能够阻止倔强的虞湘儿毫无半分把握。直到最后他看见虞湘儿身子已经倾斜到哪怕是一阵清风便要将她刮了下去,无奈之余,许下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誓言。
若非那句誓言,几乎是无法挽回的一场悲剧。看着现在亭亭玉立的虞湘儿,李承乾脑海里不免还有几分阴翳。
“殿下,当时湘儿经过那件事过后,加之你中毒箭远走终南山,没能去东宫亲自登门拜谢,委是不该。湘儿是个苦命的丫头,自小没了爹娘,乃是老夫一手带大。经过那次事之后,老夫一旦闲暇下来,便带着湘儿四处远游,也好抹去她心里的阴霾,转眼七年了,对当初那件事,老夫对你是感激不已,湘儿现在也是念念不忘。”
虞世南缓缓说道,言语里时不时穿插着几分沉淀的语气,让人切身体会到他的诚恳,浑浊的眼睛显露出真切的感激,“得知殿下华阴遇危,湘儿终日以泪洗面。可按照往年那般,老夫还要于洛阳举办洛浦诗会,怕湘儿一人留在长安孤寂,亦是带了过来。这不,竟然在同一个地方,殿下与湘儿又相遇了,人生境遇奇妙如此。”
这木案上面的另外三人,孙思邈,唐妩,以及郑丽婉,都静静的听着,但是互相对望,面面相觑。
婢女从旁而来,将食盒菜肴端上桌,手法娴熟平稳,佳肴很快便在木案上堆出色香味俱全,比庭院月色还要鲜艳色泽。
孙思邈拿起筷子,在碗底杵了杵,这才抬头对虞世南露出极为奢侈的淡笑,“那件事……什么事?你家孙女当初做傻事和臭小子有关?”
虞世南愣了愣哈哈一笑,“这事儿啊,可怪不得殿下……是这样的,当初这孩子,不懂事,被周王轻轻碰了一下手指,便想着自寻短见,孙神医你也晓得,我虞家世代为书香门第,湘儿更是对女则深信不疑,故而……”
孙思邈点头,虽然他对于儒家的某些理念颇有微词,但也晓得世间女子将贞操看的何等重要,更何况那虞湘儿乃是儒家大士之孙女,相较于寻常女子对于贞操更加看重三分,哪怕是手被陌生男子触碰一下,那也是晴天霹雳耶!
听到这里,孙思邈心中三分欣喜七分怒意。三分喜则是虞湘儿并非李承乾的女人,如此说来,这臭小子倒也算克制住了。而七分怒意则是来源于虞世南适才之言,什么自小父母双亡,终日以泪洗面,此言近乎赤裸的向李承乾表明,虞湘儿爱慕于你,你且看娇滴滴的少女,你纳还是不纳!
“哎,湘儿那时年幼不谙世事,结果不知怎麽便起了轻生的念头”事隔很长时间,虞世南提起此事,仍旧唏嘘不已。
孙思邈连忙点头,心头虽然震动,但却不曾表现出来,况且他要好生观望臭小子对虞湘儿的态度,切不可让自家孙女落了下乘。
“所幸啊,当时殿下亦翻上了城墙,挽救了湘儿的性命。”
言至此处,虞世南双眼泛出了晶莹。
虞湘儿眼睛也红了,时过境迁,想起当初的举动和悲怆,只是人生中可笑而微茫的存在,所幸不曾铸成大错。
活着,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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