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职之罪可大可小,李承乾并不知道老爷子是故意打趣于他,当即行了个君臣之礼,躬身拜道:“乾儿知罪,任凭阿爹处置。”
且在李承乾低头之际,李世民淡淡一笑,莞尔道:“魏爱卿,按照我大唐律议这渎职之罪该当如何处置啊?”
额,老爷子还真要法办自己?李承乾心里一阵嘀咕,偷偷瞄了眼早已安然如初的李世民。
当下,魏征却犯了难,这明摆着是父逗子的局面,怎麽自己好端端的就给卷进来了,面色如常,内心却思虑颇久,在长孙无忌似笑非笑的目光下,缓缓开口道:“陛下,殿下于华阴归来长安后,忙于东宫辅臣挑选,忙于授业于那群女眷,事必躬亲,席不暇暖,如此一来,忘了将大唐科技院进展禀报于陛下亦情有可原。有道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依臣看这次姑且就算了。”
算了?这是李世民登基以来,第一次从魏征口中听得“算了”二字,匪夷之下,募然想起前些日子东宫辅臣齐聚的场景,那时他恰好立在东宫殿外,这些人畅饮之时不曾注意到他,但他确将众人规劝魏征的话听在耳里,那时候他还在想,以魏征那顽石脾气会听进劝告麽?而今看来魏征还真的听进去了。
除却李承乾,在场之人都明白天子并非决意定罪于李承乾;但他们又不知道,李世民其实是在稍稍试探当日那宴席上众人规劝魏征的效果几何。
一想到往后耳边能少了不少唠叨,适才被万邦称为“天可汗”的李世民此间更是畅快无比,当然,这种“窃喜”他不会在自己的臣子及儿子面前所表露,这大概就是天子的无奈,但好在他有温柔贤良的长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可以甚是倘然的倾诉对象。
“既然魏爱卿替你求情了,那姑且算了,往后再有渎职,为父定会重罚!”李世民一副君威严父的样子说道。
“哦”李承乾这才正直了身子,还朝魏征丢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可惜魏征很不识趣的将脑袋转了过去。
“言归正传,乾儿你说大唐科技院研究出的新的材料可以取代木材造船?”
“嗯,这材料乾儿暂且唤作水泥,将水泥、沙子、水按比例调和,可得到非常坚硬的材料,其强度堪比大理石。”
“竟能和石材相提并论?”旁侧的杜如晦颇为惊诧,忙询道:“如此稀罕之物,造价岂不极为昂贵?”
“不昂贵,一点都不昂贵。”李承乾眯眼笑道:“杜仆射有所不知,这水泥的原料就是山野的石灰石,造价极为低廉,用不着几个钱。”
“呵,原料竟是山野的石头?”当下杜如晦倒吸一口凉气,他深知李承乾不会乱打诳语,故而尤为好奇此中奥秘,迫不及待的追问道:“殿下,这石头坚固不假,但怎能制作船只?”
李世民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尤显波澜不惊。然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三人则面面相觑,瞠目咋舌,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坚硬的石头如何打造出一艘船?真是闻所未闻,只怕又是一桩媲美土豆的天大惊喜,须臾间,目光很整齐的落在了李承乾的身间。
当下,李承乾也不再卖关子,解释道:“石灰石坚硬无比,但将其碾碎与少量黏土搅拌均匀后,通过高温煅烧,这些小石块皆可焚化粉末,也就是适才所说的水泥,水泥形态宛如掺灰的面粉,很细滑,再将它与沙子、水按一定比例混合后,又可得到类似面团子一样的胶体,胶体经过太阳的照射,慢慢会凝固和硬化,直到最后能变成具有相当强度的石状固体,其硬度虽没最初的石灰石坚硬,但与寻常的木材比起来那可是天壤之别。”
一通解释,李承乾饶觉得有些口燥,很自然的拿起木案上的一颗石榴剥起皮。
“克明,听懂了麽?”李世民带着淡淡笑意询道。
“术业有专攻,臣只听了个大概,虽不知这水泥具体模样,但心中且有一个疑惑。”说到这儿,杜如晦朝着李承乾询道:“殿下,既然船只是用来与高句丽交战,那麽战船应当比寻常渔夫的船只长上许多,然普通木船尚且需要木梁卯榫连接以此达到船体结构稳固,单靠着殿下适才所说的水泥就能保证船身的稳健麽?”
李承乾咬了一口石榴,含糊不清的回道:“这也简单,咱们弄些细长的铁柱子,然后让能工巧匠将这些细长的铁柱子制造成一只钢铁船骨,最后将水泥、沙子、水调和出的胶体填充至骨架内即可。”
“这?”
尤见杜如晦眉头紧锁,许还是不知其意,李承乾索性放下手中剩下的半颗石榴,道:“其实原理很简单,就像人一样,人之所以能活动行走,离不开体内的骨骼支撑,倘若没有骨骼的支撑,即便血肉再强硬,即便皮囊再积厚,也经不起风吹雨打。船骨的道理亦是于此,用钢铁打造船身框架宛如船体多了不少骨骼,这样可以保证船只的稳定性及刚性,再与水泥调和出的胶体相互结合,普通木船哪里是其对手,绝对是水中之猛禽般存在。”
听完李承乾的一番解释,在场之人其实还是没听个明白,可碍于脸面又不好意思再次追问,不过瞧他一脸认真,应当所言非虚。
“呵,水中猛禽。”李世民深吸一气,正色道:“乾儿适才所言当真?”
“嗯”见老爷子一脸认真,李承乾郑重点点脑袋,“若阿爹不相信,乾儿可于渭水旁试验制一艘战船。”
“哈哈,如此一来,甚好,倘若那战船真乃水中猛虎,何愁高句丽不灭?”李世民的笑声很爽朗,回荡于甘露殿漆红的脊梁。
这是李世民第一次于众人面前袒露心声,魏征听闻后募然一惊,原来天子也想攻打高句丽,当即道:“陛下,高句丽万万不可攻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说近年来我大唐出兵必胜,但万一出师高句丽失利呢?一旦失利完全有可能重蹈前隋覆辙,愈想发兵报复,愈报复不了,恶性循环,最后的结果直接影响大唐之安危哉。”
许是李承乾的一番言论让长孙无忌有了些底气,故而他很阔然上前,驳斥道:“玄成莫要长大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往昔杨广三征高句丽败北主要还是大隋内部原因,而今我大唐日益鼎盛,国泰民安,根基稳健,难道还要忍受东夷宵小的盛气凌人?”
魏征横眉道:“哼,且因近几年大唐的风调雨顺就沾沾自喜?贞观二年京师大旱,人间处处见白骨,妻离子散,卖儿卖女,所见尽是地狱之景。你难道忘记了,那年城外的树皮都给吃个干净啊,这天下好不容易来的太平,为何总要发动战争?隋末动乱,中原人口锐减,而今大唐不过一千万户,这些年大唐对外战争的确赢得精彩,可那也是我大唐将士用血肉堆积出来的功勋,征求不已,穷兵黩武,百姓不堪,好战必亡,难道你还想让天下百姓遭逢乱世?”
说到最后,魏征双目犹如牛眼,脸红脖子粗,竟将长孙无忌驳斥后退数步。
募然受魏征的长声质问,长孙无忌亦是气上心头,怒道:“总将太平及苍生挂在嘴边,那太平难道靠祈福许愿就能实现,还不是需要将士浴血奋战?太平的背后就是杀戮,人口锐减,咱们鼓励生育便是,而今那群跳梁小丑于我大唐门前耀武扬威,咱们忍气吞声,那麽他日这群贼人更会得寸进尺,吞灭新罗,染指辽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味地追求太平,这乃是懦夫所为,难怪那些武将素来瞧不起吾等文官,就是给你们这群胆小的腐儒所殃及,哼,我长孙无忌耻与于尔等为伍。”
“长孙无忌我看你就是个疯子,你这是要将大唐毁于一旦!”
“呵,我的确是疯子,我听着那群贼人竟将我汉人将士的尸骸修筑成京观就已经疯了,如今万邦来朝,的确热闹至极,咱们脸上都光彩横溢。”说到这人,长孙无忌红着脖子狠狠朝着地上吐了一口痰,“我呸,我都觉得害臊,远在平壤,那么多汉人的尸骸就像集市上渔夫打捞上的鱼儿一般,高高悬于宇楼,千里迢迢出征,客死他乡,且连骸骨都无法入土为安,即便这样也就罢了,更令人心酸的是这些铮铮白骨还遭受贼人指指点点,被贼人当做彪炳战力的功勋,你不羞愧麽?你心里不臊的慌麽?啊?”说到最后,长孙无忌近乎于咆哮,声音响彻大殿。
魏征不为长孙无忌气势所压,挺直身板吼道:“长孙无忌你莫要胡言乱语,我何曾说不接那些尸骸归入长安?但摧毁京观非得用战争手段?非得再让一群将士的牺牲来换取那些尸骸?”
“哼,又是派遣使者和谈?他渊盖苏文故意挑我大唐万邦朝贺之际修筑京观,难道你心中就没底?”长孙无忌很是讥讽道。
“不试试你又如何知道派遣使者行不通?不由分说的用武力解决争端,这不是英雄,这是莽夫所为,亏你长孙无忌饱读圣贤之书,此番幼稚言论若传出去,只怕旁人认定你乃是沽名钓誉之辈尔。”
“魏征,你个老匹夫......”
“长孙无忌,你个脑满.....”
唇枪舌战,愈演愈烈,直到最后两人竟开始了人身攻击,谁说老儒皆克己复礼之辈,只是未到火冒三丈之时,李承乾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两人吵得愈来愈激烈,恨不得撸起袖子打上一架,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儒生,不比武将,也没个身体,李承乾还真担心两人弄出个好歹,连忙上前分开来人。
当下,房玄龄、杜如晦见李承乾已拉开长孙无忌,亦是用身体隔开二人,不断钳制欲扑向长孙无忌的魏征。
两人的身体算是被控制了,可嘴里的话是愈骂愈难听,各种刁钻古怪的脏语层出不穷。
“好了,莫再吵了。”见此情况的李世民,有些心烦意乱道。
可魏征及长孙无忌吵得正如火如荼,哪听得进天子之言,仍旧声嘶力竭的相互叱骂,且让夹在中间的李承乾、房玄龄、杜如晦吃了不少唾沫星子。
此间李世民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阴沉,整个人好似从冰川走来,冷若寒霜。
“够了!”
这一声穿云裂石,飞霜十里,且让殿外静候的老太监赵幽猝不及防的打了一个惊嗦,坏了,天子是真动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