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天街之南的丞相府,门前车马冷落,府内弥漫着沉重和忧伤。
自陈耳听闻魏王已联合五国要伐秦,气的顿时口吐鲜血,从此便一病不起。
他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深藏着一个愿望,就是给魏国寻觅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国家酿成后患。他曾经沧海却难觅一瓢之饮,谁想在政事日少的这几年中,他却惊喜的发现此人就在自己身边。国之大运,可遇而不可求。
他为此不知感慨过多少次,奋激过多少次,也不知谋划过多少次推销方式,可最后还是一次次的失败了。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但他相信,魏王无论如何也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来看他,他还有最后一次举荐的机会。
寝室中一片寂静,陈耳夫人坐在床边默默抽泣,束手无策,垂泪无言。
陈耳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魏王……回大梁了吗?”
“魏王昨夜回宫,说今日正午来府探病。”陈耳夫人急忙回答道。
“你说,如何?昨夜回宫?”陈耳惊讶了。
陈耳夫人扶起他坐起:“莫急莫急,魏王会来。”
陈耳失望的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停顿许久,猛然问:“卫鞅!何在!”
一侍女上前:“丞相,中庶子在书房整理丞相的竹筒。”
陈耳气喘吁吁道:“请,请他,来见我。”
“是。”侍女应命,急忙去了。
侍女来到书房:“中庶子,丞相请你即刻前去。”
伏案白衣人闻声抬头,恍然点点头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袍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他虽年轻,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与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远。
他便是卫鞅。执掌书房的中庶子。
站起时,他低声问道:“魏王来过了吗?”
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来过,说午时驾临。”
他没有在说话,默默走出了书房。
匆匆来到丞相寝室,卫鞅拱手作礼:“卫鞅参见丞相。”
陈耳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夫人,你也回避。”陈耳谈政事向来不愿夫人在旁。
陈耳夫人叹息一声,出门而去。
陈耳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的说道:“鞅啊,你来我这里有五年了,名为求学,实则,我倒是跟你学习了不少。朝闻道,夕死可矣。看到魏国能够拥有你这样的英才,老夫死也瞑目了。”
“丞相,卫鞅在府中五年,读遍天下名典,旦跟从丞相精妍政务,受益匪浅,卫鞅铭记丞相大恩大德。”神色中,卫鞅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陈耳微微摇头:“鞅啊,不说这些,我要叮嘱你,希望你能留在魏国,成就魏国霸业,魏国之势,当统一天下也。”每次说到魏国霸业,陈耳就激动喘息。
“丞相,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卫鞅显得很是淡漠。
“何以见得?”陈耳苍老浑浊的声音透着惊讶。
“一则,魏王即位以来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不洞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迎之邪气上长。魏王被腐败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个小小中庶子。三则,上将军庞涓已经成为魏王的股肱重臣,他的战功使魏国朝野已经被表面强盛所迷醉,连同魏王,没有人能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时势如此,魏国如何能急迫求贤?”说到这里,卫鞅沉重的叹息一声。“丞相,魏国不会强大很久了。卫鞅留下,也是无用。”
陈耳紧紧盯着卫鞅,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这也正是老夫举荐你的理由,然则请你实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将如何。”
“二十年之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的语气中,透着坚定和自信。
陈耳还未来得及讲话,侍女走进来低声禀报:“丞相,魏王驾到。”
陈耳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低声道:“鞅啊,你先下去。”卫鞅点点头,退下了。
“魏王驾到——”寝室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魏恵王来了,轻车简从,朴实无华,与往常大相迥异,因为他知道,陈耳不喜欢奢华的珠光宝气。
魏恵王走进寝室时,脸上溢满了沉重和哀伤。
陈耳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老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魏恵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陈耳,关切又亲和:“丞相不必多礼,病体要紧也,本王昨晚急匆匆赶回,本当即刻前来,奈何国务繁忙一时难了,来的迟了。”这时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魏王落座道:“丞相此病,安心静养为是,魏国不能没有丞相支撑也。”
陈耳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道:“老臣……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吉人自有天相,丞相但请放心,本王派太医日夜守护老丞相。”
陈耳摇摇头喘息挣扎着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归来,是想向我王推荐一个治国臣子,继我相位。此人乃扭转乾坤之大才,足以扫灭诸侯,一统天下,成就魏国大业。”
魏恵王认真的点头,急迫问道:“他是何人?可是大将之才?庞涓是该换换了。”
“卫鞅……目下,就在我府。”
“卫鞅?”魏恵王恍然,顿时显得轻松了许多:“看是那以前丞相提起多次的那个人?可此人才二十余岁,你不觉得太稚嫩了吗,在说,他是何人学生,如何堪称扭转乾坤之大才?”
陈耳艰难的拱手道:“我王和他一论便知。看人何须一定看师?卫鞅辅臣处理国政五年,诸多见解,使臣深为震惊,此人若不能为我王重用,将是魏国千古遗恨。”
魏恵王沉吟片刻:“丞相啊,重病在身,安心歇息为上了。”
陈耳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他沉默了,长长的叹息一声:“若我王不用他,那就请我王杀了他,绝不能让此人投到他国,不然日后一定会是我魏国大患。”
魏恵王惊讶的看着陈耳,他没想到一个堂堂大魏丞相,竟如此固执于一个无名小辈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病,刹那之间他有点可怜这个发髻已斑白,枯瘦如柴的老功臣了,觉得不能再让他失望,于是释然笑道:“好,孤王一定杀了他。”
陈耳老泪纵横,一句话也不愿意在说了,魏恵王默默走出了寝室,吩咐内侍抬来大铜箱,将五千金赐给了陈耳夫人,又说了一些关切的话,坐着轻便的轺车走了。
卫鞅来到了寝室,陈耳伸出了枯瘦的双手,紧紧拉住卫鞅,眼中一丝光焰渐渐消失,沟壑纵横的脸渐渐舒展开来——陈耳走了,心灰意冷的走了。
卫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
这天夜里,陈耳府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
魏恵王当夜赶赴陈耳府,身穿白布孝衣,在陈耳灵位前放声大哭,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一片痛苦,只有上将军庞涓没有去祭奠。
祭奠礼之后,陈耳被隆重的安葬在安邑城南的灵山巫真峰下。
魏恵王与陈耳夫人商议,鉴于丞相膝下无子,决定选派府中一得力干员守陵三年。正在仔细挑选时,不想侍女来报说有人自请守陵,夫人一问,竟是中庶子卫鞅。
魏恵王释然一笑:“丞相好像说到过这个人,教他去,不枉丞相赏识他一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