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卯时,卫鞅来到招贤馆。他向院中扫了一眼,径直走到书吏前递过刻名木牌。书吏恭敬热情的笑道:“先生稍等。”翻开花名简册浏览,却没有找到卫鞅的名字,正在诧异间,景监来到案前吩咐:“这位先生昨夜刚到,尚未住进招贤馆,给先生办理。”书吏点头答应,便给卫鞅发放了一应事物,那是四样东西:“一张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装在一只皮袋里的一千枚秦国铁钱,一双结实的皮靴,一支骑士用的短剑,卫鞅久有孤身游历的经验,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的收拾好东西,当场换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贤馆,景监默默的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在院中。”
卫鞅这次没有骑马,他知道,马虽可以代步,但在穷困的山乡,一则是快不了多少,二则是草料负担难以解决。
卫鞅选择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细研读了能找到的一切有关秦国的典籍,对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迹有了深刻的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国的根本。秦国的根基在西方,在泾渭上游的河谷地带。
卫鞅正是想到秦国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
依旧是边走边问,风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过了秦国旧都雍城,走到了数百年前秦部族被封为“附庸”的山间盆地。这里在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两山夹峙的陈仓险道,也是当年秦穆公对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卫鞅走到陈仓口山巓的时候,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分,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其时正是冬日,山野沟壑看不道几株绿树,映满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一片片的黄土,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山岭沟壑倍显空旷寂凉,卫鞅站在岭土遥望,不由沉重的叹息一声,这是他走遍列国,所见到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应当说,这还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还不是最穷困的地方,也就是说,秦国还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带的渭水平川他已经大体看过了,那是一种本该富庶的贫瘠。
暮色降临,卫鞅沿着石块夹杂着土块的荆棘小道走下沟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秦国的村庄,官称叫做“里。”民人则是说村说里的都有。此时山顶还有晚霞,沟中却已经是暮霭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没有一家透出灯光,卫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洁的小院落前,发现粗大的柴门半掩着,黄泥巴糊成的门额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隐可见“里正”两个大字。卫鞅敲敲柴门上的木帮,拱手高声问:“里正在家吗?”话音刚落,一只大黑狗凶猛的扑了出来,汪汪吼叫。
“黑儿!住了!”黑屋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钉在门边伸出长舌呼呼喘息。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嘶声问道:“谁?”
卫鞅拱手笑道:“里正老伯,我是游学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吗?”
老人拉开柴门,上下打量着卫鞅:“黑灯瞎火,能进沟?”
卫鞅笑道:“老伯我是不小心滚下沟的,不是从河边大路进沟的。”
老人点头道:“哦,像,像,手脚都有血珠子,来,先进来,黑儿,卧去!”
卫鞅走进院子,大黑狗悄悄的卧在了黑屋门口,老人高声道:“婆子,出来见客,碎小子,去叫人,笼火迎客!”黑屋里连应两声,先钻出一个男孩向卫鞅躬了躬腰,尖声笑道:“远客啊,好!” 说完便蹦出门去了。后边又跟出来一个身着黑布衣裤的女人,向卫鞅猫腰一躬笑道:“客好。”
卫鞅拱手笑答:“主家好。”
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虽是最粗朴的山野应酬,却也是礼数不缺,看来老里正毕竟见过一些世面,卫鞅拱手一礼笑道:“多谢里正关照。”
老人给卫鞅搬过一个木墩:“坐。”
卫鞅便坐了下来。老人道:“哪国人?”
卫鞅道:“陈国,太远了。”
老人点点头:“陈国?还好,老秦没跟陈国开过仗,没人骂。” 这时,一个颇为丰满的女孩子,穿着一身补丁的短裤,补丁都是说不清的颜色,捧来一个硕大的陶壶和瓦盆将瓦盆放在卫鞅脚前,将大陶壶水噗噜噜倒满陶碗,低声笑道:“温茶,客喝。”
卫鞅确实渴极了,端起陶碗,顿觉一种浓浓的土腥味儿夹着干树叶的味儿扑鼻而来,他还是咕咚咕咚饮尽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谢。”
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茶谁都爱喝,今黑儿就她陪你。”
卫鞅一下没听清字音,以为老人夸赞女儿,便也笑道:“多谢里正,小女勤劳聪敏,定能嫁个好人家。”老人高兴的笑道:“碎女子,客夸你呢。”
女孩娇嗔道:“听着了。”
老人笑道:“碎女子福气啊。”
“火笼好了!”门外传来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热闹啊,婆子,女子,都走。”
山脚下的打麦场中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山村孩童们兴奋的从山坡上搬来囤积的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烧着,将半个村子都照的通亮了起来。偏僻的穷山沟经年累月没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这是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形成的古朴习俗。卫鞅在东方列国游历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古道热肠的欢迎来客,他很感奋,也很高兴,能见到全村人,对他就是最有价值的地方。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的坐着。卫鞅坐在老里正和一个白发老人的中间,算做迎客礼的尊位,老里正黑胖胖的女儿高兴的坐在卫鞅身边。时当月半,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卫鞅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