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四更时分,陈耳陵园一片漆黑,唯有卫鞅的石屋亮着灯光。
卫鞅在仔细琢磨申不害在韩国颁布的十道新法,这是白雪昨日送来的,他已经看了十多遍,反复思虑,感慨良多,应该说,战国初期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是战国争雄的第一波变法。那么,目下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与已经在酝酿之中的齐国变法,将成为战国第二波变法的开端。
申不害对齐国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公开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卫鞅较量变法,看谁是真正的法家大道,对此,卫鞅虽一笑了之,但内心却是极不平静的。
他喜欢挑战,甚至喜欢背水一战,那样可以使他义无返顾的走下去,无须回头张望。吴起遇到了魏文候,安知他卫鞅不会遇到一个英明的秦公。
如此的人生搏戏,一生能遇几次?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想透了,想定了,卫鞅静下心来揣测申不害的法令,他已经心无旁鹜,一心只在静静的捕捉庞涓的动作。
万籁无声,唯有山风送来涑水河谷的阵阵蛙鸣。突然,卫鞅一阵警觉,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他耳力极好,仔细辨别,不禁迅速站起,拉开木门疾步而出。刚走到门前的大松树下,便见两个人影倏忽飘来。
“小妹吗?”卫鞅低声问道,他想肯定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白雪看见卫鞅,未及与他说话,喘息着低声吩咐道:“梅姑,进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轻步进屋,方才轻声说:“事态紧急,马上走,详情回头在讲。”说话间,梅姑已经拎着一个包袱走了出来。
卫鞅急道:“哎!我的书!”
白雪急道:“有办法回头取,现在快走!”说着拉起卫鞅的手向后山走去。
这条山道卫鞅很熟悉,每天清晨都要从这条小道登山,卫鞅见从后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园大门是出不去了,否则,白雪早已买通了那十余个守门军士,进出是极为方便的,思忖间已经来到了小山顶松林中,白雪回头一指道:“你看!”
卫鞅回头,只见山下陵园中飘进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拢在守陵石屋前。
隐约可见有人推门进屋,出来高声喊道:“没有人,只有一信。”
一人粗声道:“带回去复命,走!”此时却又见一支火把急速飘到,一个尖锐脆亮的声音喊道:“慢走!卫鞅何在!”
粗声者呵道:“你是何人!”
脆亮声音道:“我乃陈耳丞相府掌书,夫人有急事召他。”
粗声者答道:“卫鞅不在,你爱等就等。走!”
脆亮声音道:“慢!将卫鞅的信留下!”
粗声者哈哈大笑:“今日的陈耳府能有何事?走!”
马蹄发动间,突见一片火把全部熄灭,黑暗中传来咴咴马嘶与人声怪叫。那一支火把却依然亮着,只听脆亮声音笑道:“这样的信还不给我看,给你,拿回去向庞涓复命吧!”
粗声者大叫:“哎呦!好疼好酸!你,你好大的胆子!”
脆亮声音者留下一阵笑声,一支火把倏忽飘走了。
梅姑低声惊叹:“好功夫。”
卫鞅一直在静静观察,默默思索,摇头点头。
白雪道:“我们走,到地方在说话也不迟。”
三人下到山后,松林中已经有三匹骏马在等待,三人分别上马,白雪一抖马缰,当先驰出领路,卫鞅居中,梅姑断后,三骑向西北飞驰。
涑水河谷不阔不深不陷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兽,河谷山原密林覆盖起伏舒展,是安邑贵族传统的狩猎地带。河谷离安邑城不远不近,便有酷爱狩猎的贵族在河谷中盖起了狩猎别居,守候在别居中消夏游猎。
白昼黑夜,任何时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马蹄声和装束怪异的人物进入谷中,谁也不会感到惊诧,谁也不会前来盘查。
五更时分,三骑骏马飞驰入谷,直奔河谷深处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飞驰而来的三骑骏马顺着小道直上平台。三位骑者下马,手执火把的两个仆人接过马缰,另一个仆人举着火把在前领道,向林中房屋而来。
火把照耀下,卫鞅看见这是一座建造的极为坚固的山庄。门厅全部用山石砌成,两扇巨大的石门竟然是两块整石,门额正中镶嵌着两个斗大的铜字——白庄。
手执火把的仆人向门上机关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门便隆隆滑开,进得门来,庭院颇为宽阔,三排房屋摆成了马蹄形,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开间正屋,东侧是五开间的厨屋与仆人住房,西侧显然是猎犬和猎具房。整个院中没有一颗树,只有南边墙下几个高高的铁架,卫鞅想那定然是宰剥猎物晾晒兽皮用的。
梅姑问仆人:“准备好了吗?”
仆人躬身回答:“全部准备就绪,猎犬已经关好,请公子正房休息。”
梅姑道:“小姐、先生,请进。”说着当先走上台阶,推开房门,灯光明亮的正厅非常整洁精雅。
梅姑上好了茶,白雪喝了一口笑道:“三更时分,家老紧急告我,说上将军府掌书透漏,庞涓明日要强逼你做军务司马,不做便即刻斩首,我突然心血来潮,觉得危险,便立即出城,没想到庞涓的人马就在后边,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边还有一个诡秘人物。”
卫鞅点头沉吟:“庞涓提前出动,说明他怀疑身边人了,后面那个诡秘人物,却猜不出来路,然则可以断言,绝不是陈耳丞相府的掌书。”
“看此人作为,不像对你有恶意。”
卫鞅笑道:“不着急,迟早会知道。”
白雪道:“放心吧,明日就送你去秦国。”说完,眼神中多了一层悲伤,还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卫鞅点点头:“如今已是五更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日多谢小妹相救。”
白雪笑笑:“没什么,该做的而已,我走了。”说完起身,关门而去。
卫鞅脱掉衣服,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热水淋浴了一番,顿觉浑身轻松,刚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卫鞅方才醒来,他穿好衣服来到正厅,饮了三爵。
午后,白雪陪着卫鞅在山顶漫步,二人骑着马,夕阳的余晖照着二人的脸,今天的风格外的舒服,白雪的心里却五味复杂。
二人看着夕阳谁也不说话。
最后,白雪缓缓开口道:“去了秦国,是否就不在回来了?”
卫鞅点点头:“是。”
白雪浅笑道:“兄台,还记得在洞香春初遇的时候吗?”
卫鞅道:“记得,卫鞅记得第一次见你时,只觉得这个布衣小弟很有意思,心中莫名的喜欢,一别后,总想在见到你。”
白雪顿了顿:“若时间永远停在那天初见就好了。”
卫鞅道:“只因你我生在大争之世,若是太平盛世,卫鞅定娶你。莫怪我,我此去秦国一展抱负,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假若你我共接连理,若有一天遭遇不测,留你一人,让我怎能安心。”
白雪看着卫鞅,流下了眼泪:“兄台,你看这夕阳,落下后明天还能照常升起,花落后明年也有重开之时,唯有故人,此去便不再复回。”
卫鞅红了眼眶,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花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年,这世上有许多能够重来之事,唯有人的岁月,一去不复回。大争之世,注定你我,分别于江湖。”
白雪从怀中掏出了一对并蒂莲,此莲花雕刻甚美,一分为二,两块拼在一起,才是一朵完整的莲花,白雪递给了卫鞅一块:“此并蒂莲是我让魏国最好的工匠雕刻而成,此木是非常稀有的星燃木,散发奇香,此香气永不散去,你我二人一人一块,作相思之物,分别不相忘,望兄台记之,念之,思之,惜之。”
卫鞅接过并蒂莲紧紧握在手心:“小妹放心,卫鞅此生此世,唯记小妹一人。”
白雪淡淡一笑:“兄台可信来生?”
卫鞅正色道:“世间万物谁能解释的清,卫鞅信。”
白雪道:“你可愿和我约定,此生都将这并蒂莲戴在其身,直到死去,来生轮回,你我就凭这并蒂莲识得对方。”
卫鞅道:“并蒂莲生,卫鞅生,并蒂莲死,卫鞅死,来生卫鞅愿凭这并蒂莲寻得小妹。”
夕阳缓缓落下了,卫鞅打马一鞭,飞驰涑水河谷,往西方驶去。
白雪看着卫鞅的背影渐行渐远,早已泪流满面,今日一别,此生不负相见。
我一辈子走过许多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读过各种圣贤的书,喝过各种类型的酒,见过各种不同的人,经历过各种难熬的事,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的人。
或许多年以后,你已不在是当年你,离我而去娶了谁家嫁衣。我也不在温如玉,辗转经年的伴了谁人古稀。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