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何人?何事啊?”一个轻慢悠长尖锐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
申不害抬头一看,须发灰白的内侍总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申不害知道,这是人皆畏惧呼之为“韩家老”的宫廷权奴。以他的权利与消息网,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即将出任丞相的大事,也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的长相特点。他拦在当道意欲何为?无非是想给申不害一个下马威,让申不害以后看他的颜色行事。
申不害心中憋气,正色道:“我是待任丞相申不害,进宫朝会。”
“丞相?有如此丞相吗?还是待任?老夫还是待任国君也!”
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阴冷微笑的干瘪老人,申不害脸上讯即闪出一片笑容,一把扯下头上的丝巾笑道:“家老啊,你可知道这条丝巾的名贵?它是老郑国名相子产的遗物,送给你,日后你我便是老友了。”
老内侍接过丝巾,看到上面的金线绣字,顿时笑容满面:“好说好说,申丞相请,日后借光也。”
申不害早已经扬长进宫去了。
眼见太阳已经升起,卯时将到,朝中大臣没有一个来的。韩昭候在廊柱下愁眉苦脸的踱着步子,不时望望殿前,看看无事,韩昭候回到殿中,从正中高座上拿起那条换下来的补丁旧裤端详着。
旁边内侍见到韩昭候手捧着破裤发愁,欲笑不敢,干咳几声捂住了嘴,韩昭候回身道:“去,将这条破裤送到府库保管起来。”
内侍笑道:“我说王上,要这破裤还有何用,干脆赏给韩家老穿得了,他老人家会说,这是国君赏给我的君裤,虽然破,但却破的有气候也。”
面对内侍的嘲讽,韩昭候生气的脸一沉:“你懂甚!听说过英明君主必须珍惜一喜一怒吗?皱眉发愁必须得为大事,欢笑时必须与臣民同乐,一条裤在破,岂不比一喜一怒要紧,本王要把这条破裤收藏起来,将来赏给有功之臣,他韩家老配吗!”
内侍笑着点点头:“王上英明,臣即刻将破裤送到府库去,将来赏给功臣时,臣一准手捧而来。”说完,憋着笑碎步跑去了。
这时,申不害大步匆匆而来,向殿中一看,面若寒霜,半日没有说话。
韩昭候皱眉摇头:“申卿啊,臣子不尽臣道,该当如何?”
申不害向韩昭候深深一躬,斩钉截铁道:“只要王上信臣,臣定为王上立威。”
韩昭候摇头叹息:“难,盘根错节,难也。”
这时,韩国的大臣将军们方才陆陆续续三三两两的慢步走来,相互谈论着各自封地的女人猎犬奴仆护卫老酒之类的趣闻,不断哈哈大笑,有人看见老内侍站在廊柱下,便高声笑问:“韩家老,今日朝会,却是何事?”老内侍打哈哈道:“进去进去,朝会一开,自然知道,猴儿急!”
臣子们爆出一片笑声:“我听说要换丞相?谁做新丞相啊?”
“听说是申不害。”
有人问道:“申不害是个甚东西?”
有人高声答道:“申不害不是个东西!是个郑国贱民!”
众人一阵哄然大笑,老内侍向殿内撇撇嘴,示意他们收敛些许,可这些臣子们谁都没有在意,依旧高声笑谈。
猛然间,众臣肃静下来,政事殿内,韩昭候在中央大座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申不害肃然站立在韩昭候身侧,长发披散,不怒自威,这种场面在韩国实在罕见。但大臣们相互瞅瞅,又开始哄哄嗡嗡的淡笑议论起来,老内侍韩家老走进来在韩昭候另一侧,骤然尖声高宣:“列位禁声,听国君宣示国策——”
待众臣安静下来,韩昭候咳嗽一声,郑重缓慢的开口道:“列位大臣,我韩国民力不聚,吏治不整,软弱受欺,内忧外患不断,长此以往,韩国将亡矣。为此,本王晓谕,任当今名士申不害为韩国丞相,主持变法,明修国政……”
政事殿“哄”的骚动起来,大臣们似乎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身穿紫衣的大臣高声道:“变法大事,涉及国家根本、祖宗法制,怎能如此草率?望王上收回成命!”此人乃韩国上卿侠趁,其祖父侠累乃韩列候时盘踞封地威慑国君的权相,被韩国名臣韩仲子所结交的著名剑士聂政刺杀。二十年后,侠氏家族再度崛起,成为韩国实力最大的旧贵族。
一个绿衣大臣道:“申不害是何东西?郑国贱民一个!如何做到我韩国丞相?又如何服得众望?该当收回成命!”此人乃韩国现任丞相公厘子,其部族五万余人占据着韩国老封地韩原一百余里,专横跋扈,遇事只和几个权臣谋断,根本不将韩昭候放在眼里。
“韩国官吏质朴,民风淳厚,王上何故乱折腾?”这位黑衣大臣乃韩国功臣段规的三世孙段修,职任上大夫,段氏是侠氏、公厘氏相比肩的大贵族。
“申不害亡国妖孽,当杀之以谢天下!”
“对!杀!杀申不害!”
殿中一片混乱,大臣们交相乱嚷,吼声连连。
老内侍尖叫道:“嚷个屁!国君还没说完,在嚷回家去!”
申不害不动声色的走近韩昭候身边,正色低声道:“君上请授臣执法权力,整肃吏治自今日始。”
韩昭候本是极为聪敏的君主,内心也极有主见,素来对这班大臣厌恶至极,偏又无可奈何,他内心很明白,韩国局面若由他亲自出面收拾,极有可能酿成举国祸乱,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自己倒台。
目下申不害自请执法,韩昭候大为振作,清清嗓子,似乎无奈的向殿中挥挥手道:“列位臣工,申不害丞相开始宣示变法大义,从目下开始,一切国事由丞相决断。”
申不害已经为今日朝会做了周密准备,特意将忠于国君且也有自己诸多朋友的三千精锐甲士从新郑城外调入宫中,将原来与大臣们里外沟通、由韩家老统领的宫室护君调出城外训练补充。他决意为变法祭旗,对旧贵族大开杀戒,震慑韩国旧贵族的气焰,为变法扫清道路,此举成功,变法成功,此举失败,变法失败。至于自己的生死,他早已置之度外。
此时,申不害双手捧定一柄金鞘古剑,凛然站立在三级石阶上,冷峻的开口道:“列位,申不害手里的这把剑,是韩国定国诸侯的镇国生杀剑。它尘封多年,光芒已经被邪恶吞噬。君候将它赐予申不害,由我仗剑整肃吏治。国无律法则国自乱,庙堂无治则吏自贪。今日庙堂朝会,君臣置若罔闻,卯时不到,到则如闹市一般。更有甚者,小小侍臣也竟敢在庙堂上污言秽语,国府如此,何以治民?为立律法威严,定要整肃不肖之臣!”
政事殿一片愕然,大臣们和老内侍都惊讶的看着申不害,认为他一定是想变法想疯了,老内侍嘻嘻一笑,轻慢无礼的尖声道:“哦?数落到老夫头上来了?还丞相也,也不想想,你如何走出这六尺禁地?”
申不害举剑过顶,大呵一声:“殿前武士听令!”
一千名重甲武士已经按照申不害事先部署,悄无声息的将政事堂四面围定,一百名甲士手持大斧站在殿外廊柱下,此刻轰雷似的齐吼一声:“在!”
申不害手中金剑直指老内侍,厉声道:“你污秽庙堂,守门索贿,勾结外臣,私泄宫室机密,实为奸佞污君,推出立斩!”
老内侍一看甲士阵势,便知大事不好,扑倒在韩昭候案前大呼救命,韩昭候背过脸挥挥手,仿佛在说“老子不想在多看你这个孙子一眼。”
八名甲士一拥拿下老内侍,架起走出,顷刻间,殿外传来一阵苍老嘶哑的惨叫。一名甲士用大木盘托进须发灰白的一颗人头亢声道:“请丞相验明人头。”
申不害冷冰冰道:“大臣传看,验明人头!”
甲士捧着血淋淋的人头,逐一递给每个大臣的眼前,这些大臣们这才开始紧张起来,但他们依旧认为这是申不害杀鸡给猴看的小伎俩,决然不敢触动这些根基雄厚的大臣。另外一面,杀了这个阴阳怪气的韩家老,权臣们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虽则如此,权臣们还是嗅到了一丝摄人的杀气。上卿侠趁铁青着脸推开人头,声色俱厉的喊道:“申不害,尔意欲何为!”
“申不害!尔休得猖狂!”大臣们愤激高叫。
申不害微微冷笑:“尔等猖狂三世,岂不许国家律法威风一时?殿前甲士听令!”
“在!”又是轰雷般一阵轰鸣。
“将奸臣侠趁、公厘子、段修押起来!”
“是!”甲士们一声回应,进殿将三名权臣捆绑起来,清冷的刀锋森森然搭在他们的脖颈上,段修吓的竟尿流一地。
“申不害!侠氏亲军会将你碎尸万段!”侠趁嘶声大叫。
“自候!你任用酷吏,国人不会饶恕你!”公厘子也颤声高喊。
申不害冷笑道:“韩国衰弱,根源何在?就在尔等这些旧族权臣挟封地自重,私立亲军,豢养门客,堵塞贤路,使民穷国弱,庙堂污浊,尔等非但不思悔改,反倒穷凶极恶,威胁国君,图谋弑君。不除尔等奸佞权臣,岂有韩国变法图强之时?押出去立斩!”
甲士轰然一声,将三名不可一世的权臣架出殿外,随着三声长长的惨叫,三名甲士用大木盘又拖进三颗人头。
此举当真是惊雷闪电威不可挡,政事殿大臣们冷汗直流,不知几人软倒在地尿了出来,人头尚未传验,大臣们便一齐扑倒在地,涕泪交流的高喊:“臣等谨遵变法国策,效忠王上,听命丞相,绝不敢有丝毫异心!”
申不害冷漠的展开一卷竹简,高声道:“列位既然服从国家法令,三日之内,须交出全部封地,亲军及数十年所欠国府赋税。日后有超越国府官俸而私收国人赋税者,杀无赦!”
“谨遵丞相令!”大臣们伏地齐应。
“这是列位的封地、亲军、应缴财货赋税的清单,传阅后立即写出手令,由国府派员接收,全部接收完毕后,尔等方可回归。抗命不缴者,杀无赦!”
“谨遵丞相令。”大臣们又是一片呼应。
申不害一摆手,一名中年内侍毕恭毕敬的低头双手接过竹简,捧给大臣们传阅,立刻便有人接过身后内侍手里的雁翎笔和羊皮纸写了起来。一时间,政事殿肃然无声,唯闻窸窸窣窣的写字声与折叠羊皮纸的声音。
申不害向韩昭候拱手道:“请王上回宫歇息,这里有五百甲士看守,臣当自领五千军马,接受侠氏、公厘、段氏三族封地,三日后与王上会与政事殿。”
三日后,申不害凯旋。
一个月内,韩国府库就充盈了起来,三万多私兵也大大增强了韩国兵力。申不害认为,整肃吏治后必须立即着手整肃军兵。他向韩昭候主动请命,自任韩国上将军,将贵族私兵和原由国兵混编,开始了极为严酷的训练。
韩国开始激变,唤起来生机勃勃的活力,也引起了六大国和各种隐秘力量的警觉和密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