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一生一定有一个最强烈的夙愿,人们都为了达成这个夙愿而努力着,天行有常,就像你守着一片海,却想得到一颗梨,他有一片梨园,却一生都想看一次海,这世间就是这么巧,你所拥有的,也许正是别人一生都想得到的。
卫鞅颁布的新法令震动了秦国的城堡乡野,就像一道霹雳闪电。
上至栎阳卿大夫,下至隶农村汉,无不认为这是匪夷所思的大变,搅得秦国鸡犬不宁,人人别扭,就说《什伍连坐法》和《私斗治罪法》,将秦国的国人和乡村里的农人,一律编为“保”和“亭”,十家一保,五保一亭。如果仅仅是这种编民入制,人们说说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连保连坐,使人惶恐不安。保内一家犯罪,其余九家必须立即共同举发,若不举发而使罪犯逃匿,否则就是五保连坐。也就是说,五十家内任何一人犯罪,都有可能导致四十九家连坐惩治。人们必须时刻睁大眼睛,注意邻里是否违法犯罪,并且得经常相互提醒各种法令规定,以避免陷入连坐灾难。如此提心吊胆,老秦人如何忍受?
秦国的民风是最令人头疼的。莫说山东六国大摇其头,就是老秦人,也对自己骂骂咧咧大不以为然。可真要动真格改了,老秦人更是骂骂咧咧火冒三丈。
大势是稳定了,但久远的民风却是无法改变的。戎狄聚居的村落,就像他们在草原争夺水草一样,与老秦人的村落争夺着水渠,争夺着地界。年复一年,非但老秦人与戎狄部族多有仇杀,就是戎狄部族之间,老秦人之间,也有个各种各样的私斗血仇,一有机会,仇人间便大打出手,死伤无算。
在当时的华夏大地上,没有一个邦国的民风像秦国这般浓烈的私斗风习。就是同样被中原轻蔑嘲笑的“南蛮”三国——楚、吴、越,也没有秦国的民间私斗这般普遍,这般酷烈。秦人自诩“人皆勇士”,可东方列国却嘲笑秦人“怯于攻战,勇于私斗,诚为陋习。”
遍访秦国乡野,卫鞅对这种私斗风尚感触极深。他把这种现象称为“强民弱国”,民风强悍而国家衰弱,根源正在于私斗。
为此,卫鞅做了精心谋划,绝对变法从治乱立威开始。
他在开府之日颁布的第一批五道法令,全部是围绕“弱民”治乱展开的。《私斗治罪法》,首先严厉禁止一切私人斗殴,也就是说,一切私人仇杀斗殴都是违法犯罪行为,一切纠纷都应通过官府依据法令裁决,而不能私相仇杀解决。《什伍连坐法》则确保一切私斗犯罪者不被隐藏、不能逃匿,而得以严厉惩处。《客栈盘查法》则在于防止仇杀犯罪和东方密探的藏匿。也就是说,任何罪犯在秦国都将难以藏身。因为这两部法令规定“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藏奸者与降敌同罚”。也就是说,举发一个犯罪者和在战场上斩杀一个敌人,功劳一样,赏爵位一级,藏匿一个犯罪者和投降敌国一样,都是死罪,很显然,国家新法明确的将私斗犯罪当做大敌,要彻底肃清。《农耕奖励法》和《军功授爵法》则是培植正气,激励民众去争取国家荣誉,辛勤农耕,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这五道法令颁布的时机,恰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既不影响农事,又将对年年夏忙必然发生的村落部族同为争水争地面引起的大量私斗仇杀,给以迎头震慑。
但是,这五道法令几乎全部改变了秦人的生存传统。它等于要人们对既往的恩怨仇恨一概泯灭,走上一条以法律为行动准绳的道路。
这一切,对快意恩仇随心所欲的老秦人来说,简直别扭的要死。
按照新法,一切都要颠倒过来,如何不感到别扭?岂能不大发怨声?
山野农夫们如此,栎阳城里的国人们也是如此。所谓国人,说的是居住在都城及都城领地的工匠、商贾、市人和农夫。在这几种人中,称为“百工”的工匠地位较高,商人则地位较低,自由农人地位居中。
除了庶民国人中的怨言,上层也是一片怨气,大不安宁。
卫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对宗室贵族的惩治,即所谓惩治“贵疲”。宗室贵族,就是国君所在的部族。按照千百年来的传统,这种人是天生的贵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样是世袭的高等级爵位,从国库中领取极为优厚的俸禄,享受包括高车骏马、大片府邸在内的各种特权礼遇。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因为他们是王公贵族,他们的享受是无法被剥夺的。可是《军功受爵法》却横空出世,赫然规定:取缔世袭爵位制,凡宗室贵族,如果没有军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两年无军功者,除去贵族籍,一旦除籍,贵族就是庶民,原由国家提供的各种特权一律剥夺,享受的国库器物一律没收。
这种法令对秦国的宗室贵族来说,真是匪夷所思。
有怨气的宗室贵族便秘密串通,来找宗室贵族中最有地位的赢洪。
可是,当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陆陆续续的来到赢洪府邸门前时,府中家老却出来说,太傅身体不适,不能见客,教他们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谁都知道赢洪是个睁硬眼的厉害角色,闻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的走了。
此刻,孟西白三人却正在赢洪府中诉苦。
赢洪对卫鞅变法是全力撑持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赢洪的全力配合,卫鞅要在秦国立足,变法要纳入正规,都会是极为困难的。
从本心讲,他认为这些法令都是对的,但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快,也觉得这些法令总有些许不对味儿。
他决意不干预变法,立即找来家人严厉叮嘱,不许一人在外面议论新法,否则决不留情。
赢洪刚刚安顿好了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联袂而来。因为三人都是将军,而赢洪又都是事实上的秦军统帅,来赢洪府原本也不奇怪。然则赢洪从来不在家中会见将领和大臣,事先更没有约见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赢洪沉得住气,礼仪寒暄仆役上茶之后尽问一些军旅之事,决口不提栎阳国事。孟西白三人说了半个时辰还找不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心中暗暗着急。恰在这时,家老来报,说有老少十余人在府门外求见。赢洪冷冷回答:“教他们回去。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家老出去后,孟坼谨慎的小声问:“敢问太傅,是否我等干扰了宗室汇聚?”
赢洪淡淡笑道:“我素来不在家中见族亲和臣子,他等应当知道。”此话一出,等于告诉三人应当告辞了。西乞弧勉强笑笑:“我等久坐,也该告辞了。”
赢洪立站起身来拱手道:“未完之事,来日官署计议,恕不远送。”
这次尬聊也就这么结束了。
三人悻悻出来,你看我,我看你,摇头叹气,半日无语,来到西乞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细想来,我倒觉得公子洪大有文章。”
白缙叹息道:“有何文章?连我等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明显是卫鞅一党了。”
孟坼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公子洪素来是个强硬坦荡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铁心赞同新法,还不将我等严词训斥一顿?岂容我等静坐如此之久?想想吧。”
西乞弧犹如智障重获智慧一般猛然拍掌笑道:“对啊!如何迷了这一窍!今日秦人,谁不谈新法?公子洪回避,明显是心中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于说罢了。”
白缙高声笑道:“顿开茅塞!对,是这个道理!”
三人同声大笑,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西乞弧吩咐摆酒,三人开怀痛饮起来。
整个四月,流言飞走,怨气弥漫。
心念及此,老实人也觉得胆战心惊,纷纷跟着埋怨起来,谁也看不见新法将对他们带来的根本好处。
朝野山乡,底层上层,穷疲富疲士疲贵疲们第一次有了自发的共鸣,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新法骂骂咧咧,对左庶长卫鞅恶毒诅咒,老实人不自在,疲民们不服气,各种怨气漫无边际的流淌开来,一时间,新法陷入了人人侧目千夫所指的尴尬境地。
当人不知道自己所得之物有多好,对自己多有利之时,便会怨声载道,甚至会羡慕他人、他国之所得,好似忘记在没得此物之前,他们也并非有多优秀,只知一味嫌弃现在之所得,无法放远目光,细细琢磨,这就是所谓的不知足。
而这些,赢红莲都看在眼里,宫内宫外之事,她都一清二楚,一夜,她趁秦庄公熟睡之后,叫上白箬,跟随自己偷偷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