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庄公大惊,扑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庄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话音未了,颓然后仰,撒手而去。
变起仓促,所有的士子们都感到震惊,围在田常的尸体周围默然垂首。
秦庄公抱起田常遗体,安放到自己的长案上,眼中含泪,对景监肃然道:“先生国士,以上大夫之礼葬之。”
满场士子们庄重一躬:“谢过秦公高义。”
秦庄公向士子们拱手作礼,坦诚真挚而又不胜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为难,愿留则留,愿去则去。留则同舟共济,去则好自为之。秦国穷困,没有高车驷马送别诸君,远道者赠马匹,近道者牛车相送,每位先生赠送百金,以为杯水车薪之助。”
一个中年士子感动哽咽:“我等离秦还乡,皆因与秦地风习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艰难困苦者,是以我等没有对策可呈,然绝无他意,尚请秦公详查。”
秦庄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国,士子风尚,入秦去秦,极为寻常,十年后请诸公重游秦国,若秦国贫困如故,赢也当负荆请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声掌声响彻招贤馆。
第二天早晨,景监送走了三十多名东方士子,又将留下的士子们的各种事务安排妥当,才来到国府晋见秦庄公,时当正午,秦庄公正在书房外间用饭,立即吩咐黑伯给景监送一份饭来——萝卜炖黄豆,一盘黑面烤饼。看看国君面前也是同样,景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秦庄公笑道:“有何可看?咥!”一句秦人土语,景监笑了起来,埋头便吃,泪水却滴到了热情蒸腾的鼎中。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书案,默默去了。秦庄公笑道:“今日阳光正好,随我到院子走走吧。”
景监随秦庄公来到庭院,没有说话,秦庄公笑道:“景监,你匆匆而来,难道就是要跟我晒太阳的吗?”
景监嗫嚅道:“王上,招贤馆士子们,如何安置?”
秦庄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说了吗,至于何人何职,还得计议一番也。怎么,内史着急了?”
景监忙说道:“不急不急!”
秦庄公道:“不急?那你来何事?”
景监脸上涨红,却是说不出话来,秦庄公看着景监窘迫,不禁哈哈大笑:“说,不怪你就是。”
景监吭吭哧哧道:“上次,卫鞅之事,臣,委实不安。”
“有何不安?”秦庄公淡漠问道。
“卫鞅对策,实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来?”
“只是,臣斥责卫鞅,说他给国君讲述亡国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到意外。”
“他如何回?”
“他说,我卫鞅千里迢迢,难道就是对秦庄公讲述亡国之道来了?”
秦庄公闻言,默然良久,笑问:“内史还想如何?”
“臣斗胆,请王上在,在听卫鞅一对。”
“既然内史不死心,就再见一次,我看,明日正午,就这院中。”
景监深深一躬:“谢王上。”心中顿感宽慰,舒心的笑道:“王上,臣告辞。”秦庄公叮嘱道:“见卫鞅的事不要太操心,田常的葬礼一定要办好。”景监道:“臣明白。”兴冲冲的走了。
卫鞅在招贤馆目睹了田常剖腹自杀,感慨万端,回到客栈无法入睡。
这时,景监匆匆而来,高兴的向卫鞅说了国君的应诺,卫鞅也很高兴,请景监和侯赢一起饮酒,三人直饮到二更时分方散。
第二天正午,卫鞅赶早吃完饭,特意先到招贤馆等候景监用完饭,两人一起向国府而来。
进得政事堂,恰巧秦庄公也是用餐方罢,正在庭院中漫步,见二人到来,便笑道:“赢也正在恭候先生,这厢请。”来到政事堂后面的空阔庭院,只见树下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案几齐备,黑伯正在摆设茶具,显然,秦庄公要在这露天庭院听卫鞅第二次对策。
秦庄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纷扰,先生未尽其兴,今日赢也撇弃杂务,恭听先生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卫鞅从容不迫:“王上既然不喜王道,卫鞅以为可在秦国推行礼制。以礼治国,乃鲁国大儒孔丘创立的兴邦大道,以礼制为体,以仁政为用,仁政理民,礼制化俗,使国家里外同心,达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则国力自然凝聚为一。”
秦庄公不像头次那样一听到底,微笑插问道:“儒家主张兴国、继绝世、举逸民,其实就是要恢复到西周时的一千多个诸侯国去,先生以为可行吗?复井田、去赋税,在方今战国也可行吗?”
卫鞅辩驳道:“儒家行仁政礼制,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大理也。公当思之。”
秦庄公冷冷笑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正是实力较量之时,先生却教我不以成败论美恶,不觉可笑吗?果真如此,秦国招贤有何用?”
景监在旁,沮丧之极,只是不好插话,大惑不解的盯着卫鞅,脸上木呆呆的,卫鞅却是不急不躁,没有丝毫的窘迫,从容在道:“王上在容我一言。”
秦庄公笑道:“无妨,赢也洗耳恭听。”
“若王上痛恶仁政礼制,卫鞅以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术,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学,绝非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而是一种深奥的邦国大学问。方今天下刀兵连绵,若能行道家之学,则王上定成千古留名之圣君。”
“敢问先生,道家治国,具体主张究竟何在?”
“官府缩减,军士归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此乃万世之壮举也。”
“还有吗?”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其余皆细枝末节也。”
秦庄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学,何以尽教人成虚名而败实事?这种学问,与宋襄公的仁义道德如出一辙,有何新鲜?一国之君,听任国亡民丧,却去琢磨自己的虚名,一味的沽名钓誉,这是为君之道吗?是治国之道吗?”说罢站起来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就去做别的事,治国一道,不谈也罢。”大袖一挥,径自而去。
景监呆若木鸡,难堪的不知何以自处,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到王上身边,你就给我听这个?
突然,卫鞅仰天长笑,爽朗兴奋之极,景监愕然:“你有病啊。”
卫鞅再次大笑:“内史,我是高兴也!”
景监上下端详:“你?高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有何高兴?”
卫鞅向景监深深一躬:“请内史与我回客栈共饮,以贺半道之功。”
景监心中有气道:“好,我看你卫鞅能搞出甚名目,走!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