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卫鞅来到渭风客栈,侯赢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秦地肥羊端了上来,卫鞅兴奋的搓手,连连叫好。侯赢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点头,轻步退出,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
侯赢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
卫鞅道:“是个哑人?”
侯赢点点头:“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人。”
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也。”说话间酒菜上齐,侯赢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
卫鞅也举起酒爵,却不禁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吧。”
侯赢噗呲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
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了我一大跳。”
两人同时放声大笑,“当”的一碰,一饮而尽。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
侯赢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却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你是有事对我说?”
侯赢:“对,受人之托也,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来的。”
卫鞅脑海瞬间闪过了那日同赢红莲的对话,他顿了顿,接过了信,信中写道: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动天下,君当缜密思虑,谨慎应对。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闲住。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卫鞅沉默良久。
侯赢叹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说,变法初期,不能扰你心。”
卫鞅举爵大饮,慨然一叹,却是无话。
侯赢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赶到眉县去看了看大法场,我想到了一件事,你的身边得有个贴身护卫才是。”
“贴身何用?”卫鞅笑道,“车英的两千骑士足矣,贴身护卫岂非蛇足。”
“不然不然。” 侯赢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是层层叠叠。譬如眉县大刑中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的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以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得人劝也。”
卫鞅沉默有顷,沉吟问道:“莫非侯兄要……给我一个贴身护卫?”
“对,我正是要给你举荐一个武士。”
“是那个——黑衣哑人?”卫鞅目光炯炯。
侯赢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说话真是省力,想听听他的故事吗?”
卫鞅点点头:“好,先干一爵在说。”
俩人各自饮了一爵热酒,侯赢掷爵一叹,感慨的说起了一段奇遇:
“十八年前,侯赢在楚国收购竹器向魏国运输。有一天,他来到了郢都官市,寻访一个手艺极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不意走进了郢都“人市”。那时,中原各国虽然也还有官奴、私奴和隶奴,但官办的奴隶市场早已经消失了,尤其是魏国,李悝变法前三年,奴隶市场便被取缔。侯赢在中原还真没见过买人卖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年旷野里,和秦国栎阳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种奴隶分别被栓在粗大的麻绳圈里,任人点评挑选。侯赢从市人的谈笑中得知,楚国“人市”买卖的奴隶,绝大部分是贵族私家军队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战俘。战胜贵族在战俘面颊上,烙下一个自己家族特有的标记。如果买去的奴隶与所标明的能力体力有较大差距,或者是个病人,则买主可以凭奴隶烙印找到卖人的贵族退换或退钱。侯赢漫步过市,却被一顶帐篷门口的叫卖声吸引,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子大声吆喝着:“快来买!快来看!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过往贵族纷纷拥进帐篷,侯赢也跟了过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进得帐篷,只见木桩上拴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少年,管家拧着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声道:“列位请看!这男奴的肉像石头一样硬,食量大,力气大,足足能顶半头水牛,买回去耕田护院,一准没错!”说完又一把扯开女奴胸前的白布,高声吆喝:“列位在看!身体雪白,识得字,能干活,还能陪床呢!”这时有人喊道:“那个小东西!有何用处!”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开少年的嘴巴道:“这个小东西当真是好货,割掉舌头的活工具,能听不会说,任凭驱使,列位请看,有牙无舌!”便有人高声问:“开价几何?”管家气喘吁吁道:“便宜,三连买,五百金,单个买,每个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贵族纷纷凑上前去,摸摸捏捏,评头品足讲价钱,侯赢看着,心里觉得不舒服,悄悄挤出了帐篷。两个月后的一天,侯赢在郢都的山林里踏勘竹源,却突然听见林外传来尖锐的女子喊声,侯赢疾步走出竹林,只见山坡上一个衣饰华丽的贵族在强奸一个女奴,女奴脖颈和双手都拴着铁链,趴在地上不断呼救,旁边两个被铁链拴在树上的奴隶,愤怒的呼喊挣扎,仔细看去,却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见的三个奴隶。侯赢怒火中烧,冲到茶田,一剑刺死了那个作恶的贵族,又解开了栓在树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齐跪在地上哭喊谢恩,侯赢扶起他们,将手中的钱袋递给男子道:“这是二百刀币,你们拿上,逃到深山里安家吧。”男子连连摆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恩人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国将军,只因在攻打山夷时放走了几百名战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没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哪里都是死路,只求大人带走我的小儿子,给将军留个根苗。”说罢,搂着少年放声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将铁链在石头上摔得当啷乱响,侯赢向男子深深一躬:“将军宅心仁厚,可愿跟我侯赢到魏国去?”男子沉重的摇摇头:“我一走,族中剩余人口就会被斩尽杀绝,谢过恩人了,我姓荆,小儿叫荆南,此生无以为报,来生定为恩人做牛做马。”侯赢含泪拱手道:“荆将军放心,侯赢定保荆南无忧。”夫妇二人再次向侯赢跪地三叩,站起身来,相互拥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赢不及阻挡,眼见二人鲜血飞溅,当场死去了。奇怪的是,那个脚上拴着铁链的少年却没有哭喊,站在那里像一块石头。侯赢想挖个土坑埋葬了将军夫妇,少年却拉住他的手默默摇头。侯赢恍然大悟,罪犯奴隶逃亡,举族要受杀戮,留得尸体,可保族人无事,侯赢不禁惊叹少年的机警聪敏,二话没说,拉起少年就走。在一个信得过的铁工作坊里,侯赢为小荆南取掉了脚上的铁链,又将他化妆成一个女孩子,才随着运送竹器的车队回到了安邑。”
卫鞅感慨叹息:“一个人殉,一个奴隶,害了人间多少英雄。”
“这个小荆南天赋极佳,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剑术,教他识字,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当时他只有十三岁,有一天夜里,他正在庭院练剑,却突然失踪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竹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借走荆南。你说奇不奇?”侯赢又饮了一爵酒,又慨然道:“十二年后,也就是五年前,荆南居然找到了栎阳城的这座客栈,我从他的比划中知道,原来是一个老人带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习剑道,十二年后,老人认为他已经学成,就让他到秦国找我,我问他这个老人是谁,他只比划身穿紫衣,鹤发童颜,有一个白衣好友,都是好人,你道奇不奇?”
卫鞅思忖有顷道:“寻常游侠不可能,据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者,大体只有两家,鬼谷子一门,墨家一门。”
“鞅兄以为,究竟何门?”
“不好说,墨家的面儿大。”
“何以见得?”
“鬼谷子一门,文武兼修,政道为主,极少取纯粹的武士,墨家则不然,虽然真正的墨家子弟,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却有一支护法力量,叫非攻院,专一训练剑道高手,荆南更接近墨家这个尺度。”
侯赢道:“管他是哪家,荆南天赋极佳,又遇贵人,造化也。”
卫鞅笑道:“请侯兄将荆南请来。”
侯赢啪啪啪连拍三掌,荆南推门而入,对侯赢深深一躬,比划了一个手势,肃然站立。
侯赢道:“荆南,这位先生是秦国左庶长卫鞅,你去做他的贴身护卫,如何?”
荆南闻言,露出了钦佩的目光,一阵手势,向卫鞅深深一躬,脚跟一碰,啪地站直了身子,侯赢道:“他说,愿为大人效力,誓死追随。”
卫鞅拱手笑道:“壮士不怕我暴政恶吏?”
荆南满脸涨红,一阵比划,喉头中低沉的呜呜哇哇。侯赢道:“他亲自看过了渭水法场,杀的都是为害一方的恶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杀这些犯人。”
卫鞅慨然一叹,拱手道:“多谢壮士,日后烦劳你了。”刹那之间,荆南眼中闪烁出晶莹泪光,扑地跪倒,咚咚咚三叩,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双手递给卫鞅,卫鞅抖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排血字——“秦国将废奴除籍真假?”
卫鞅认真的点点头,荆南嘴角一阵抽搐,突然放声大哭了。
进入九月,秦国又沸腾了起来,往年,秋收过后在种上麦子,就一天天冷了,白茫茫的一片秋霜过后,秦人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直到来年二月,人们才从山窖里茅棚里瓦房里的火炕头走出来,度春荒,备春耕。通常年景,这小半年没有战事,没有徭役,没有劳作,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冬眠期。那时候的人,活得简约,凝重,洒脱。一切大事,都是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夏日酷暑,冬天冰雪,人们就蛰伏下来,极少在手脚不舒展的时候做大事,也因为这一点,孔夫子才把他记载的历史大事命名为《春秋》。
于是,就有人说,那时的人,还不知道一年分四季,只知道春秋两季,其佐证之一,就是在古书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烦琐细冗的后人忘记了,那时候的天象观测已经能发现天上的大部分星体并记载下来,还能发明二进制的《周易》八卦,历法已经能把一年确定卫三百六十五点二五日,如何能对一年仅有的四次气候变化浑然无觉?
说到底,是后人忘记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器——蛰伏之期,何足道哉。
秦人的蛰伏传统,却被卫鞅的新法令搅乱了,因为在冬天来临之前,秦国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么能比土地更揪人心的?土地非但是农人牧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宗室贵族和勋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的隶农,国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许多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留下来的土地,推行新田法,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奋激起来了。比起第一批法令颁布后的骚动和怨气,这次要平静许多,但也深刻了许多,人们从渭水法场看到了国府变法的强硬决心,开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严了,最要紧的是,勤劳忠厚的农人牧人和国人,都感到了惩治疲民和私斗治罪后骚扰绝迹,村族邻里大为安定的好处,从内心开始真正的拥戴变法了。春夏间甚器尘上的朝野怨声,随着秋季的到来,渐渐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众更多的是兴奋和忐忑不安,封地贵族则更多的是忧虑。
对于卫鞅的左庶长府,秋天是个更忙碌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