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香春大门前的两名侍者,永远都是白发苍苍而又矍铄健旺的老人。给人一种高贵府邸的感觉。白发侍者看见卫鞅虽然安步当车而来,却显然是个气度高华的士子,谦恭的点头笑迎,问要不要领引,卫鞅微笑摇头,径自进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层主楼,后面的园林中则隐藏着几十幢精致之极的庭院雅室。
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也是洞香春的轴心,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寻常时日似乎冷冷清清的,然而恰恰这里才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财之地。
而卫鞅他是冲着主楼来的。当他踩着铜包楼梯上柔软劲韧的红色地毡从容走上二楼时,一名俏丽的侍女飘了过来,轻柔问道:“先生要茶座,还是酒座?”卫鞅淡淡回答:“酒座。”侍女便将他领到临窗的一张玉案前,轻扶着他在厚软的座垫上坐好,而后跪行案前轻柔问道:“先生是独酌,或是相邀共饮?”
卫鞅道:“独酌消闲耳。”侍女莞尔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问喜欢何酒?”卫鞅淡然道:“赵酒一壶,好肉一鼎,足矣。”侍女道:“请先生稍待。”便飘然而去了。
卫鞅打量了一番这间宽敞明亮而又华贵高雅的大厅,厅中百余张长案疏密有致的铺落着,非但不显拥挤,反而使每张长案都显得是好位置。卫鞅不禁暗暗赞叹洞香春主人的运筹才华,由然想到此人若治国理民,定会使国家井然有序。正思谋间,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头飘了过来,侍女膝行地毡,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卫鞅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便酒香四溢。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入玉爵,又轻巧的打开铜盖,将红亮的方肉盛进一个玉盘中,柔声问道:“先生,这肉割的可算正吗?”
卫鞅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丘一套,肉之根本,在质厚味美,何在乎方方正正的架式?”
侍女嫣然一笑:“先生何以钟爱赵酒?”卫鞅抚爵道:“赵酒以寒山寒泉酿之,酒中有肃杀凛冽之气。”
说完淡淡一笑,仿佛觉得不屑与语。侍女道:“先生,酒之肃杀凛冽,赵不如燕。”卫鞅惊讶大笑:“你?也会品酒?”侍女微笑摇摇头,卫鞅旁若无人的大饮一爵,慨然道:“燕酒虽寒,却是孤寒萧瑟,酒力单薄,全无冲力,饮之无神。赵酒之寒,却是寒中蕴热激人热血。知酒者,当世几人也?”
一时不由自主的抚爵叹息,侍女再行斟酒,作礼笑道:“先生慢用。”便飘然离去。
“敢问先生,可是宋国人?”;领座一位白发老人注目遥问。
卫鞅回头拱手,淡然道:“不,卫国人。”
“先生不喜欢宋国人?”白发老者问。
卫鞅揶揄的反问:“莫非老先生喜欢宋国人?”
白发老人举爵:“年轻人,我饮的正是宋酒,有何高见?”
卫鞅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绵软无神,与宋人如出一辙,不饮也罢。”
老人爽朗大笑:“宋人以殷商为后裔,深谙美食佳酿之道,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以人而论,宋国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素有商战遗风,公子如此蔑视宋人宋酒,不觉得持论偏颇吗?”
卫鞅大饮一爵,依旧是冷漠忧郁的神色:“宋酒之淡醇,与宋人之锱铢比较,适成大落差。美食佳酿,若非显示人之本色,皆为生僻怪异也。譬若生性好斗,却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岂非生僻怪异?前辈以为如何?”
“此言尚算有理,然则宋人如何?足下不以为商战遗风,将使宋人如龙归大海一般吗?”
卫鞅冷冷一笑:“前辈明鉴,方今大争之世,远非宋人先祖稳熟的温平时世,精于商道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前辈且拭目以待,宋国灭亡之日,近在咫尺也。”
老人抚须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也,宋人却未必,放眼两千年,国人风华何曾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几多时日,恰恰相反。诚如卫国有先生这般英杰之士,不也是奄奄将亡之国吗?根由何在?足下深思可也。”
卫鞅默然沉思有顷,肃然拱手道:“敢问前辈高名上姓?”
白发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识,足下可愿移樽共席?”
卫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作礼:“前辈洞察深远,以为当今天下何处可去?此时俏丽侍女已经轻盈走来,将卫鞅的酒肉移放到老人案上,又轻盈而去。”
白发老人:“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也。”
“请前辈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趟。”
卫鞅略一思忖,用玉簪在长案画了一个“秦”字,目视老人,老人点头微笑。
卫鞅沉吟道:“西方之国,中气虚弱,内外交困,谈何醇厚凛冽,不若魏国,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
老人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国何曾用过一个?”卫鞅沉默。不由沉重的叹息一声。
老人淡淡缓缓道:“况天道悠悠,事名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卫鞅眼睛一亮,问道:“前辈以为,齐国气象如何?”
“老夫刚刚从齐国云游而来,齐国新近称王。国王田因齐志向远大,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颇佳。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维艰,老夫曾与齐王有一面之晤,观齐王之相,一方称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也。”
老人微微摇头:“未必如此,且不说秦人为久战之国,亡秦难于登天,单以秦国国君论,即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气概,又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诚为战国以来闻所未闻之国君,老夫观之,只怕秦国崛起,就在今世。”
卫鞅听的怦然心动,正想发问,却闻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一个蓝杉士人高声道:“知道吗,魏王与齐王比国宝,魏王说国宝是夜明珠,齐王说国宝是人才!”一紫衣剑士接到:“夜明珠是国宝?魏国可就要完了!”另一个竹冠士人道:“我要到齐国去,齐国办了个稷下学宫,每个士子一所三进宅院,孟夫子都要去了!”那个剑士高声道:“要去还是秦国,老子都曾在秦国讲学布道也!”又一个士子慷慨道:“六国分秦,你等不知道吗,秦国就要完了,那个秦国的国君当初登位之时,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哪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前段时间娶了一个十二岁的美姬,嫁衣竟穿的当年秦国王后嫁给秦王时穿的嫁衣,不准庆贺,让美姬穿旧嫁衣,分明是无礼蛮夷之邦!”
有人呼应道:“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另有士子忿忿喊道:“克己复礼有何用!秦国不误农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偏会不着边际!一个穷国,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吗!给美姬穿旧嫁衣又有何!对于秦国现在的窘迫之际,节俭一点又有何错!”又有人高声嘲笑:“且不说秦国国君给自己美姬穿旧衣,难怪孔夫子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等就讲这种不吃饭的礼吗?”
众人哄然大笑,这时一个红衣士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