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暖花开，三月初三，秦庄公举行完一年一度例行的启耕大典，笑着对参加大典的朝臣们道：“明日朝会，议定今年大计，诸卿各做准备。”这也是每年启耕大典后的第一次隆重朝会，官员们称之为“春朝”，是朝臣们特别看重的年首朝会。

第二天早晨，朝堂早早生起了四个径直六尺的大燎炉，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朝堂暖烘烘的，春寒料峭中赶来的朝臣们，进得朝堂直喊好暖和，搓搓手便脱去皮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左右笑谈。杜挚笑问公孙贾：“太傅大人，那个位子谁坐啊？”他指的是中央国君长案稍下的两张书案，一张显然是太师甘龙的坐席，对应的另一张是何人的？太子傅公孙贾没有坐，左庶长加衔太子傅的赢洪也没有坐，还有谁能如此尊贵？有些人原本没注意，杜挚一问，恍然大悟，顿觉蹊跷，再一看，栎阳将军车英全副武装肃立在朝堂门口，外面大院中两队甲士盔明甲亮，持矛带剑，整齐威武，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有些异常，除了赢洪、景监、王轼几个人默然静坐外，竟都是忐忑不安。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高声报号：“客卿大人到——！”

众人一惊，哄嗡议论声大起。哪个客卿何以如此气魄？仔细一想，秦国只拜了一个客卿，不是卫鞅还能是谁，议论之中，但见卫鞅一领白袍，头顶三寸白玉冠，从容走进朝堂，内侍总管黑伯亲自引导卫鞅在那个空闲的尊贵位置坐下，一时间，朝臣们骤然安静，面面相顾，脸色很是难看。

又一声报号：“王上到——！”话音落点，秦庄公已经走进朝堂，惯常的一身黑衣，与卫鞅的白衣成鲜明对比，令朝臣们惊讶的是，从来不在朝会上带剑的国君，今日腰间竟然跨上了那支铜锈斑驳的穆公剑，隐隐约约的，朝臣们觉得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秦庄公走到中央长案前就座，环视大厅道：“诸位卿臣，秦国《求贤令》发出已经一年，入秦贤士历经坎坷，已经各任其职，秦国求贤，不为虚名，而为强国，何以强国？唯有变法。客卿卫鞅，对本王提出了变法强秦之方略。念及变法乃国家大计，须得上下同心君臣一体，是以举行今日朝会，商讨议决，列位皆秦国文武重臣，须得坦诚直言。”

朝堂一片安静，朝臣们低头沉思，甚至连寻常时日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询问的举动都没有了，半日，还是甘龙咳嗽一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敢问客卿，先行宣示变法方略，可否？”甘龙只有这一句话，便把被动变成了主动。也缓和了朝堂上僵硬的气氛。秦庄公看了卫鞅一眼，微微点头。卫鞅便向全场拱手道：“王上，列位大人，秦国贫弱，天下皆知，欲得强秦，必须变法，舍此无二途。秦国变法之方略为，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正吏，化俗齐风以聚民，此四项之下，各有若干法令保其实施，列位大人以为然否？”

太子傅公孙贾见卫鞅说完，便问道：“不知旧法弊端，难以变法，敢问客卿，秦国传统治道，弊在何处？”

此一问正中卫鞅下怀，不假思索道：“秦国旧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为本，杂以零碎新政，民无以适从。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穆公时以百里奚治国，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秦简公时行‘初祖禾’新政，摈弃旧制，然时日无多，又恢复旧制，献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战事迭起，无暇以顾，时至今日，秦国仍是春秋旧制，距离战国新法差距甚大，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

“此说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庙杜挚一拍面前木案，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称霸诸侯？”

卫鞅很是冷静：“百里奚治秦，全赖一贤之力临机处置，无法令规制为后世遵守，此乃人治，绝非法治。穆公百里奚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敢问太庙令，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这番话诘难犀利，毫不忌讳的指责秦国朝臣视为神圣的秦穆公和百里奚，伦理却是堂堂正正，朝堂大臣们虽愤然尴尬，却无言以对。杜挚气的呼呼直喘，硬是说不上话来。

“第二弊呢？敢请高论。”公孙贾悠然笑问。

卫鞅道：“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赏罚不明，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仍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如此，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啪！”一人拍案而起，众人一看，却是戎右将军西乞弧，他愤然高声道：“客卿一派胡言！秦国如何有功不赏？在座文臣不论，单说武将，哪一个不是一刀一剑有了战功方做将军？若有功不赏，景监一个骑士能做到内史长史？车英一个千夫长能做到卫尉和栎阳将军？”

“然也！”孟坼站起激昂道：“以臣看来，不是有功不赏，而是无功有赏！王轼无尺寸之功，竟取代战功累累的子岸将军，做了栎阳令，招贤馆士人有何功劳？都做了县令郡守！”

“孟大人之言好生正义也。”话音刚落，赢红莲走了出来。“那按照孟大人之言，你与西乞大人还有白大人，不也是无功受禄吗？你孟氏家族百余年前为秦国立功不少，可如今到了孟大人这一代，孟大人又为大秦做了什么？无非是蒙祖荫位居高位，前几日大王还又给尔等各升一爵，这岂不是也是无功有赏？孟大人若如此正义，要不，咱们就把这官给辞了，自贬为庶人？”

一席话，孟坼、西乞弧、白缙三人哑口无言。

甘龙冷哼一声：“朝堂之上，怎能有女人？还有没有礼数了？娘娘还是回后宫歇着吧。”

赢红莲笑道：“太师大人教训的是，可方才红莲只听得几位大人吵吵嚷嚷，大王都还没说什么，几位大人到先把话说尽了，这可是尔等的待君之道？这可是尔等的礼数？”

公孙贾道：“我等一心为大秦，娘娘反而说我们待君不敬，太牵强也。”

赢红莲道：“各位大人的用心良苦，红莲都知道，只是大王既然允许卫鞅担任变法之事，大王一定也是深思熟虑，莫非各位大人觉得大王之智不如在座各位吗？”

朝堂一片安静，甘龙等人没想到这个十三岁的后宫嫔妃竟如此伶牙俐齿，并且既然有胆量来到朝堂上与大臣们对峙，就连卫鞅心中也深感惊讶，这秦国后宫中竟还有此等人，她袒护秦王的气魄恐王后都不及也。

赢红莲看朝堂一片安静便又继续讲道：“卫鞅所谈，乃秦国旧制之弊端。孟西白三位何以顾左右而言他？国家法令，一体同遵，方为法制公平，红莲只是一个士大夫的女儿，自幼在民间长大，对民事了如指掌，正因为诸位世族后裔有功便赏，方显得农人有功无赏，军士有功无爵之荒诞。世族有功便赏，岂能等同于庶民有功便赏？若孟西白三位能说出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赏，别说卫鞅，我赢红莲就先先拜服。至于说卫鞅等人无功受禄，则大谬不然，武士阵前杀敌为功，文士运筹治国亦为功，王轼等招贤馆士子为官那是大王先前就已允诺的，他们当的起这个职位，西乞大人和孟大人也犯不着拿景监、车英、子岸、王轼等人当挡箭牌，谁任何官，大王自有分寸，天下为公，国家官署爵位，唯有才有功者居之，大王的《求贤令》昭明天下，与强秦之士共享秦国，这是大王的承诺，难道诸位想陷大王为不忠不义之人吗？”

一席话，义正词严，坦率辛辣，朝堂一片肃然，孟西白三人面色通红。

秦庄公没想到会有如此突然的变化，他万万没想到赢红莲会来朝堂上，但还是故作镇定，缓缓开口道：“红莲说的句句在理，望各位爱卿莫要在为难卫鞅，孤希望诸位爱卿能与孤一齐协力助卫鞅变法，我等君臣一心，共强大秦。”

公孙贾冷冷开口道：“敢问客卿，秦国法制的第三弊端为何？”

卫鞅在听了赢红莲的一席话，内心汹涌澎湃，激昂说道：“秦国旧制，无聚民之力，无摄乱之威，此为第三弊也。何谓聚民摄乱之威？法令统一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如此则官吏无贪，庶民无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人奋勇立功，个个避罪求赏，朝野形成浩然正气，则国家不怒自威，秦人厚重坚韧，若元气养成，则必将大出于天下！”

“好！”左庶长赢洪拍案而起，“先生之言，大长秦人志气！舜帝当年赐给我赢氏祖先皂游时，就曾预言，赢氏一族必将大出于天下，不想竟在千年之后被先生讲出，大大吉兆也！秦国强大，必将应在先生之手，诸位以为如何？”

朝堂上又是一片安静，谁也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