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风和日丽,南市比平日里热闹了许多。
秦庄公和赢红莲乔装来到了这里,南市正是赢红莲买那条大鱼的地方。
南市,是栎阳南门内城墙下的一处农牧货品交易大市。说实话,只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广场罢了。市场入口处有一个木栅栏大门,门额中央斗大的两个黑字——南市。
进得大门,帐篷罗列,人头攒动,牲畜、山货、农具、皮具、陶器、土布、蔬菜、五谷等自发的混杂在各个破旧的大帐篷下。偶有鲜亮簇新的皮帐篷,门口大牌上写着“只卖不换”四个大字者,是东方列国商人的帐店。只有少数衣着整齐的秦国人进出这种大帐,使用铜钱铁钱或刀币买货。今日比赢红莲来的那日更加热闹,商贩也更加多,因为今天是市集。所谓“集”,便是长期约定俗称,定期在某地集中交易的一种简单市场。
自从那次大鱼事件,赢红莲心中一直放不下,今日趁着市集,又恰好秦庄公今日有空,她便拉着秦庄公一起来赶集,逛了一圈,看了看周边的商贩,卖什么的都有,那日见到的鱼贩也来了,只是他卖的鱼没有一条那样大的大鱼了,赢红莲点点头,便与秦庄公又来到了渭水,赢红莲指着渭水道:“那****便是把那条鱼放生在此,它还跟我打招呼呢。”
秦庄公开玩笑道:“你说日后那条鱼会不会来报恩?”
赢红莲笑了:“一条鱼还能报什么恩,只希望它别再被人逮到。”猛然间,赢红莲脑海中闪过街道热闹的画面,她略一思忖,开心大笑道:“赢也!快回宫去!叫卫鞅来!”
秦庄公问道:“何事啊?”
赢红莲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快!”
快马飞驰,二人回到了国府,秦庄公命黑伯去唤卫鞅来政事堂,不久,卫鞅便来了,拱手道:“参见王上,娘娘。”
赢红莲迫不及待的说:“卫大人,红莲今日随大王去赶集,看到街市热闹非凡,突然有一计想与大人商讨。”
卫鞅道:“何计?卫鞅洗耳恭听。”
赢红莲道:“今日是市集,来往的人自然多,大人何不借此机会,当着众多秦人的面树我大秦的信誉。”
卫鞅略一思忖,笑道:“娘娘真是冰雪聪明,这都被娘娘想到了,卫鞅这就去办。”
卫鞅走后,秦庄公疑惑道:“红莲,你跟卫鞅这是想到什么了,孤怎么看不懂?”
赢红莲笑道:“赢也随我出宫一看便知。”
没过一会儿,市场中心的官坊面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人赶过来看热闹,其中就包括乔装打扮的秦庄公与赢红莲。
官坊,是官府悬挂告示的一面青石墙,一丈余宽,八九尺高,外有一圈木栅栏,寻常时日,官府有关市易的各种命令文告便张挂在石墙上,旁边守着两名书吏,专门给人们念诵讲解。
正午最热闹的时分,官坊前却来了一小队兵士,他们将抬来的一根粗壮的木椽靠在官坊上,便守护在官坊两边一动不动。一些逛集的闲人觉得奇怪,便站在外面指指点点。正在这时,一个黑衣小吏走进栅栏,站在平日讲读文告的石墩上高声道:“农牧猎工商人等听着,奉卫鞅大人命令,谁人能将这根木椽扛到北门,国府赏十金!看好了,这是十金!”小吏摇晃着手里的皮钱袋,当啷当啷的金饼撞击声清脆悦耳。
木栅栏外“轰”的一片笑声,许多买卖完毕的市人也围了过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个身着蓝衫的东方小商人高声笑问:“官府也来凑热闹?想卖这根破椽?”
混在人群中的赢红莲听着有气,偷偷溜到那人身后,冲着那小商人狠狠踹了一脚,小商人差点横趴在地上,回过头喊道:“谁踹我?” 见无人应答,也只好拍拍身后的土作罢。赢红莲偷笑着回到了秦庄公的身旁,秦庄公低声道:“你啊你啊。”见赢红莲嬉皮笑脸,也只好无奈的笑笑。
这时又有人喊:“想的好!这根木椽最多十个布钱,如何要十金?”
赢红莲看着那人:“嘿!孙子!”说着又要过去动手,秦庄公赶紧拉住她:“别别别!行了行了。别给我惹事儿了。”
黑衣吏摇着钱袋:“不是卖椽!是悬赏搬木椽,谁扛到北门,赏十金!”
“轰——”人群又一次哄笑起来,一个瘸腿老人高声道:“上阵杀敌断了腿,都不赏一个钱,搬一根木头赏十金,哄老实人呢吧!”
“嗨,还不明白?官府想叫市集兴旺,凑热闹呢,赏金好吃难克化。”
“对对对,十金能盖一片房子呢,人家当兵当官的为何不搬?骗人骗人。”
“官府上次说减少田赋,都没减,有个甚信头!”
市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只是没有一人上前扛那根木椽,正在此时,一对甲士护卫着一辆牛车驶到木栅栏外,车上跳下来三人,为首的是卫鞅,紧跟着栎阳令王轼,最后是一个捧着木盘的书吏。市人见此阵势,知道是大官来了,不敢再肆意哄笑,渐渐安静下来。卫鞅看看王轼,王轼点点头,踏上石墩高声喊:“秦国父老乡亲,列国客商们,我是栎阳令王轼,为昭国府信誉,目下,扛这根木椽的赏金增加到三十金,无论谁扛到北门,即刻领赏,绝不食言!诸位看,这便是赏金。”回身一指书吏捧着木盘,揭去红布的木盘中码着一排金饼,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声议论,有人神秘的对左右说:“这个栎阳令,便是招贤馆的那个东方士子,上任没做一件事,能信他吗?”有人说:“有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呢。”有人便冷冷的说:“大官?国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数,他说了能算?”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试试,包准白辛苦。”
赢红莲一听,脾气又上来了,撸起袖管又要动手,又被秦庄公死死地拽了回来。
眼见议论纷纷,却是无人上前,卫鞅一脚踏上石墩道:“秦国民众、列国客商们,我是大王新册封的左庶长卫鞅,总领国政,今日,谁将这根木椽搬到北门,即刻赏五十金,这是秦国官府今年的第一道命令。”
“啊——赏金又长了!”
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激动和兴奋的情绪开始弥漫,但还是将信将疑,三五成堆的相互议论,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侯赢的身影,他是商人,每集必来采买客栈的日用物品,而且都是市中高潮来买,每次办完货也必然来官坊前看看有无新文告。今日中市,却意外的遇见了这次奇异的热闹。侯赢一直站在场外人群中观看,及至卫鞅王轼到来,他已经明白了其中之理。
他悄悄在人群中游挤观察,一对爷孙模样的山农引起了他的注意。爷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背隐隐散发出草药气息的竹篓,篓中有一杆粗糙的白木秤。身边少年却是虎头虎脑,布衣赤脚,右手拿着一柄铁铲,侯赢看出这是南山中的药农,除非有贵重药材出售,他们极少赶这种大集,他们挤在这里,纯粹是为了看热闹见世面。布衣少年扯扯老人的衣襟:“大父,我去试试!”
“碎崽子,知道个甚!官府能给你钱?”老人摇头。
“大父,你的病……”
“静静待看!甭给我惹祸!”老人低声呵斥。
这时,卫鞅见没有动静,又高声道:“列为以为搬木容易,不值五十金,没有人相信,对吗?卫鞅正告各位,官府信誉,千金万金也买不来,为官府立信,理当赏赐!从今以后,官府言必信,行必果,庶民相信国家,国家令出必行,秦国才能变样,目下,我在增加赏金,谁人搬木到北门,赏金一百!”一招手,身后书吏将满当当一盘金饼举起来转了一圈。
人群又在一次的沸腾,哄嗡声大起,相互推对方上去一试。
侯赢微笑着走近药农老人:“老人家,何不让小兄弟一试呢?”
老人摇摇头:“小孩子家搬算的了数吗?官家又该说要大人才算呢。”
侯赢道:“既然立信,就是要言出必行,老人还是让小兄弟试试吧,不过小兄弟能搬动吗?”
老人谦恭的笑笑:“这小子,一把牛力气。”
少年低声道:“大父,那我去了。不给钱,就当耍一趟了。”说着撞开人高声喊道:“我来搬!”
人群骤然安静下来,都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兄弟。
卫鞅道:“小兄弟,你想搬?”
少年目光闪闪:“怎么了?不算数吗?”
卫鞅摇摇头:“不,我怕你搬不到,到北门可要二里地,吃过饭了吗?”
少年摇摇头:“不吃饭也搬了,官家要真能给几个钱,大父的病就有救了。”微有哽咽,向卫殃深深一躬。
卫殃眼睛一潮,扶住少年,面向众人道:“国府立信,童叟无欺,列位随这位小兄弟到北门作证,看他领赏金一百!”
话音落点,少年一弯腰,粗长的木椽已经轻松上肩,稳稳的便走出了木栅栏,赢红莲点点头低声对秦庄公道:“这小子日后是快当将军的料。”
人们随着少年的步子向前涌动,万人空巷,肃然无声,走到街中大约一半路程,一位白发飘飘的老妇人端了一大碗米酒拦住少年道:“碎娃啊,喝,喝了在搬。娃一片孝心救大父,官府不给钱可真是没良心了。”
少年高声道:“多谢婆婆,我不喝,也不歇,万一官家给钱,我也心安。”说话间,毫无喘息费力之相,引来市人一片赞叹。
少年大步如飞,直到吊桥外的平地上才停下来,将木椽“咚”的栽到地上。抱椽而立,紧张的看着卫鞅一行。
此刻卫鞅一身的白衣显得分外显眼,他没有说话,看看少年,直接便把那一百金交到了少年手中,少年紧张的眨眨眼,轻轻的摇摇头。卫鞅道:“拿着,你应该得的。”
少年哽咽道:“大人,我,只要十金,大父就有救了……”
卫鞅双眼湿润:“小兄弟,不行,说是一百金,就是一百金,官府言出必行,岂能食言,来!拿着!”
少年恭敬的向卫鞅叩了三叩,老人已是泣不成声,扑地跪拜道:“左庶长大人,教我的孙儿跟你从军吧,小民信你了,教他去报国,他父亲,我儿子,在少梁大战中死了……”
卫鞅扶起老人:“老人家,教小兄弟到县府从军,立军功有爵!”
“立功有爵?庶民也能有爵?我儿子杀死了十个魏狗方死,如何啥也没有?”老人惊讶的睁大着眼睛。
卫鞅道:“老人家,那是旧法,秦国马上要变法了。”
老人嘶哑的笑道:“如此说,这法要是变了,我等贱民也能光宗耀祖了?”
“对,老人家,正是这样。”卫鞅大声回答。
一番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人们高兴的一片欢呼雀跃:“官府万岁!秦国万岁!”
秦庄公点点头,拉着赢红莲回到了国府。
随着三月二十栎阳大集的结束,左庶长徙木立信的故事,迅速传遍了秦国山野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