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江乙便坐上轺车走了,十年尘封在心里的记忆,昨日竟又回忆了起来,他要快点去做自己的事,好让自己暂时忘记那段曾经。
轺车驶出安邑,奔驰在去齐国的路上。
楚王这套环环相连的大计,关键在齐国,没有齐国,楚国就等于要教魏国牵着鼻子走。可是江乙对出使齐国,比对出使魏国还没有把握,魏国虽说是一等一的强国,可魏恵王那种刻意做出的大国君主气度与霸主气魄,倒实在是外交使臣眼里的弱点。江乙很清楚,对魏国只要谦恭示弱,等闲不会有辱使命。可齐国这个不到四十岁的君主,却是大大两样,江乙心中实在盘算不出一套体面机智的说辞,只好准备随机应变了。
天刚刚亮,丞相驺忌就登上轺车向王宫而来。
齐王宫在临淄城的北面,与王宫遥遥相对的,是南面的稷下学宫。中间是一片异常宽阔的街市,那便是名闻天下的临淄“齐市”,所有的朝臣进宫,都得从这条街市穿过。
齐王规定:朝臣入宫,非有紧急国务,必须步行穿过齐市,运输车辆与紧急军务,可走旁边专门设置的车道,朝臣入宫,须得向齐王禀报街市遇到的逸闻趣事。
驺忌的轺车进入市口,下得车来,教驭手将车赶走,自己从容步行入市,正逢早市,除了饭铺酒肆,大宗店铺尚都正在上货之时,市人不算很多,三三两两者,多为临淄老民中的闲散之人,驺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齐王禀报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对面走来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驺忌心中一动,拱手高声道:“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东驺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绝,可否到府上请教?”
“先生谬奖了,徐公愧不敢当,先生可是驺忌丞相?”
“邹忌我兄也,我代兄一陈敬慕之心。”
“徐公素闻驺丞相貌美,气度非凡,其弟若此,方知传闻不虚,改日定当登门请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际,市人纷纷驻足观望,啧啧赞叹相互议论。
“不愧齐国男中二美,天下奇观也!”
“要说,还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飘逸若仙。”
“也是,美男比赛,我押徐公一彩!”
“嘘!那个是丞相兄弟,大仪雍容,谁堪比啊。”
“富贵气度与美男子是一回事吗?瞎捧。”
驺忌看市人渐多,便和徐公道别,分头而去。
齐威王正和大将田忌低声议事,见驺忌到来,笑道:“丞相好早。”
“我王比臣更早。”驺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来,必有大事,你就先说,入座。”
驺忌从容坐到自己的日常首座前,那是齐王左手下的一张长案,拱手一礼道:“我王,日前臣派两路密使访阿城与即墨县政绩,使者已回到临淄,结果却与我王判语不同,臣特来禀报。”
“如何不同?”齐威王淡淡说道。
“经使者查实,阿城令所辖三城田野荒芜,民众逃亡,工商不振,百业凋敝。阿城令将府库之赋税财货,用来贿赂我王身边吏员,猎取美名,官声鹊起。”
“如何?”齐威王大是惊讶,“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如何?”
“即墨令所辖三城,田野开辟,民众富饶,市农百工皆旺,五年之间,人口增加万余,且官府无积压讼案,村社无族人械斗,民众皆同声称颂,即墨令勤于政事,常常微服私访于山野民户,却不善疏通,以致官声不佳。”
齐威王一时烦躁道:“岂有此理!齐国整顿吏治数年,竟有此等颠倒黑白之事!丞相,密使所查,可敢担保?”
“我王,密使正是为臣自己,愿以九族性命担保,所言不虚。”
齐威王沉默良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王,请看臣可算齐国美男?”驺忌突然问。
齐威王一下子被问愣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没想到我会在这么严肃的时候问这个吧,就要是每天给你一些小惊喜呢,不然怎么算你最爱的丞相。
齐威王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闲心,你身长八尺,伟岸光华,何明知故问也?”你美你美,你最美,我这个当大王的都嫉妒你的美,行了吧。
驺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镜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问妻,我与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发,俊逸非凡,徐公岂能相比?臣出寝室,在正厅遇妾,臣又问妾,我与徐公孰美?臣妾羞颜笑答,夫君天上骏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门于庭院遇客人,又问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杰,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驺公大美。却不想方才过市,偶遇徐公,两相寒暄,臣自觉不如徐公之飘逸俊美,市人亦围观品评,皆说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则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说臣比徐公美耶?”
齐威王沉吟着不说话,这话齐威王根本没法接,只是看着驺忌,等他继续说下去。
驺忌收敛了笑容:“以臣思虑,臣妻说臣美,是爱臣过甚,臣妾说臣美,是怕失去臣之宠爱,客人说臣美,是有求于臣。爱臣、怕臣、有求于臣者,皆说违心之言讨好于臣。齐国千里之地,城邑近百,宫中妇人都喜爱我王,朝中之臣都惧怕我王,境内之臣民都有求于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听到几多真话?”
齐威王离席,肃然拱手:“丞相拨云见日,我当不负丞相忠诚谋国。”
驺忌深深一躬:“臣请我王广开言路,整饬吏治,固齐根基。”
这一则寓意颇深的故事,齐威王几日都不能宁静。
一个月后,齐市面对王宫的木栅栏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拥到了王宫前的车马场。
车马场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铁鼎,鼎下大块的硬木材燃烧起熊熊火焰,鼎内热气蒸腾,沸水翻滚。大鼎四周三层甲士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势,只有面对王宫的一面敞开着。高大的王宫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田忌抱着红色令旗伫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这场面,一定是要发生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