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士人在侍女引领下坐于卫鞅领座，酒肉上案后，红衣人自顾饮酒。

卫鞅在转过头看白发老人，那老人早已不见踪影。

正当卫鞅左顾右盼寻找之时，卫鞅注意到了红衣人，见此人气度不凡，虽是独酌，但面沉似水，不像是个普通人，卫鞅拱手道：“敢问先生治哪家之学？”红衣人笑道：“生性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

卫鞅笑笑问道：“既是杂家，先生对百家争鸣有何褒贬？”红衣人冷哼一声：“百家争鸣？诸子不妨看看，如今诸侯争城池而食人肉，杀人胜野，空有满腹诗书何处可用？”

卫鞅笑道：“前辈高洁，却未免过分出世也。”

红衣人笑问：“敢问先生对此有何褒贬？”

卫鞅心中原本郁闷，加之酒力冲击脸泛红潮，一时颇为兴奋，见红衣人有意论战，直抒胸臆道：“诸子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势者少，纠缠细目者多，紧扣大要者少，先生以为如何？”

“妙！”红衣人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卫鞅大饮一爵，一泄胸中块垒道：“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是故争而雄难，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若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先生以为如何？”

一篇慷慨，竟引来厅中聚酒者引颈相望。纷争之世，时世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但有议论便想听个究竟，此刻见这个布衣士子出语大是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洞香春侍女对此景早已习以为常，从容的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转移之间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卫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两边皆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

红衣人傲慢的笑容一扫而去：“先生以为，六国分秦，魏国当持何策？”

卫鞅猛然举爵引尽，正色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六国灭秦，不若魏国独当，合力虽则势大，然则裂缝亦大，若魏国独对秦国，强力敦促其迁回西部雍城，否则，逼迫秦国割让函谷关，以保栎阳，若秦都西迁，东部必弱，魏国河西大军可一鼓破之，秦国若割让函谷关，那与亡国没有两样了，沃土尽失，陷入西陲一隅，当有国破之危也。”

红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轻松，要大军何用？”

卫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谋为何物，也就罢了。”一副不屑与之再辩之神色，红衣人却非但没有不说，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卫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声问道：“这位是中庶子卫鞅，却不知红衣先生何许人也？”

“士人论政，时下风尚，何须留名，告辞。” 红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挥洒而去。

卫鞅默然，又举爵一饮而尽，低头默默思忖着，围观众人见骄傲的红衣人已去，年轻人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

不想红衣人报出卫鞅名字后，厅中已经议论纷纷，片刻之后，一个清秀异常的布衣士人来到大厅。

布衣士人站在厅中屏风一侧专注的端详卫鞅，卫鞅将一个金饼放在铜盘中便要出厅，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卫鞅一征，却是爽朗大笑，也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卫鞅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吗？”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卫鞅对此慷慨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阵大笑，径自出厅下楼去了，走到庭院树荫处，却听身后有人道：“先生留步。”

卫鞅回头。一个清秀的布衣士人拱手迎来：“闻听先生颇通弈道，不知肯赐教否？”

卫鞅惊讶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喜欢棋道？”

布衣士人道：“游学士子而已。安邑城对洞香春没有秘密。”

卫鞅听说是游学士人，不禁释然笑道：“今日无此心思，下次若邂逅相遇，定当就教。”

布衣士人道：“洞香春既可手谈，又可广闻博见，何不多多光顾？”

卫鞅揶揄笑道：“多多光顾？洞香春博金如海，只怕成了顾光。”

布衣士人被逗的“噗”的一笑，忽然孩童般顽皮笑道：“怕它何来？洞香春棋室从来分文不取的，在说，店东请我谋划雅室改装，特许我有一个好友来访。”

卫鞅见他少年般天真，童心忽起，哈哈笑道：“那么我来就说，找这么一个布衣游学？”手中比划着他的清秀模样。

布衣士人脸泛红晕笑道：“用不着，你进门我就知道。”

卫鞅笑道：“也好，反正我近日要来一次。”

布衣士人道：“最好后日晚上。”

卫鞅笑问：“却是为何？”

布衣士人笑答：“后日我歇工。”

卫鞅大笑：“为人做事，身不由己也。好，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布衣士人却站在树荫里静静的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卫鞅去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