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苦酒!”卫鞅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的发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权威,即便是官府委任的里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听他的。
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由于瘸,他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们一片赞叹。顷刻之间,男女老少的陶碗里都倒满了酒。佝偻的里正老人举起陶碗向卫鞅一晃,又对村人,嘶声喊道:“贵客远来,苦酒,干!”便咕咚咚喝下,卫鞅虽不知苦酒为何酒,但对饮酒却有着本能的喜好,从来都是客随主便,见里正饮下,便也举碗道一声:“多谢族老里正,多谢父老兄弟。”一气饮下,刚一入口,酸呛入鼻直通头顶,若非他定力极好,便可能要吐出来,卫鞅一定心神,强饮而下。村人们啧啧擦嘴,交口称赞:“好苦酒!”“够酸!”“这是村中最后一坛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问:“远客,本族苦酒如何?”
卫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呛,很像醋。”
村人们齐声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生母,五谷化,不列为酒,老秦人叫做苦酒,远客不知?”
卫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谢教诲。”
老里正笑道:“人家魏国,做苦酒用的都是五谷,老秦穷啊,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里,两三年后便成苦酒了,这几年天旱,山果也没得长,苦酒也没得做了,这是最后一坛,八年了,舍不得啊。”
卫鞅听的酸楚,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何以回报?”
“回报?”族老哈哈大笑,“远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报,算的老秦?”
蓦然,卫鞅在火光下看见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在听老人谈吐不凡,恭敬问道:“敢问老伯,从过军?”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谁没当过兵?你问他们。”
倒酒的那位瘸腿的人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斩首六十二,本事大的很呢。”
卫鞅肃然起敬:“族老,为何解甲归田了?”
瘸腿的人喊道:“丢了一条腿,大不了仗了,还有啥?”
卫鞅低头一看,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棉裤紧紧包裹着一小截腿,在火光下忽隐忽现,卫鞅心如潮涌,颤声问:“官府有没有封赏?”
里正粗重的叹息了一声,冷冷一笑:“封赏?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得拿回来。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没婆子,没儿子,可怜啊。”
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的儿啊,你回来——”
瘸腿的人高声喊道:“老婶子!哭什么!挺住!远客我跟你说,我山河里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过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腿的人猛然拉开自己的棉裤,两腿上赫然露出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在看他们!”
男子们默默的脱去破旧的棉衣,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村人们掩面哭泣,唏嘘不止。
族老高声呵斥:“都抬起头来!哭个甚!这是迎客吗!”
村人们止住了哭泣,抽抽嗒嗒的拭泪抬头。
卫鞅已经是热泪盈眶,默默拭去,哑声问道:“斩首立功,不能任官,连个爵位也不给?”
族老叹息道:“远客啊,普天之下爵位都是贵族的,我等贱民,纵然斩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卖苦,能在回来时领上千把个铁钱,泥土糊间房子,就托天之福了,还想爵位?客从外邦来,天下可有一国给贱民爵位的?”
卫鞅默默摇头,无言以对。
里正笑道:“说这些做甚,客又不懂,老哥,上肉!”
族老点点头,高声道:“咥肉!”
卫鞅知道,秦人把吃叫做“咥”,这是极古的一个字,本来发源于周部族。 《周易》的《覆卦》就有‘覆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辞。《诗经.卫风》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词。老秦部族与周部族同源,又继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语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下来,周部族东迁洛阳后,悠悠数百年,大受中原风习的渗透影响,反倒是丢失了许多古老的语言风习。这个“咥”字,便成了秦人独有的方言,被东方士子讥笑为“蛮实土话。”卫鞅却觉得这个“咥”字比“吃”字更有劲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绕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气。所以他到秦国后,很快就学会了这个“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说一声:“咥!”立即开吃,几次惹得侯赢哈哈大笑。
此刻,卫鞅也笑着拱手道:“多谢,咥!”便在欢笑声中和村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卫鞅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的里正女儿道:“给你,我咥不了的。”
女儿粲然一笑,拿过来放在手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偷偷看向卫鞅,一双清澈的眼睛显得格外干净纯粹。
卫鞅心里却五味复杂,今天的所见所闻让他心中甚是酸楚,看着这些老秦人,朴实、真诚、坚强、厚道,卫鞅不禁又红了眼眶,秦国不知还有多少人跟他们一样,更有甚者,也许比他们还要不幸,但即便如此,老秦人对待客人的方式永远都是热诚的,卫鞅喜欢上了秦国,喜欢老秦人的坚韧和热情,这种感觉让他莫名觉得秦国让他很踏实很舒服。
瘸腿的那人高声喊道:“来!山唱一支!”
山民们吹起呜呜咽咽的陶埙,一齐用木筷敲打着陶碗唱了起来:
七月流火,过我山陵
女儿耕织,男儿作兵
有功无赏,有田无耕
有荒无救,有年无成
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陶埙呜咽,粗重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冬夜的山风里,飘的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