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曾经皇宫中最为盛宠奢华的朝恩殿,自从皇宫正牌儿的主人昭德帝住进来以后,情形说一句每况愈下都不足为过。
萧桓虽然不至于薄待了他的亲生父亲,但偌大的宫殿里减了平日里服侍的人,又免了大家朝拜的礼,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渐渐的,也就与那些不受宠美人的宫室没什么不同了。
推开殿门,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儿,在地龙的暖润下,催人欲睡。
殿内掩着厚重的帘幕,将里外两室尽数隔开,四周的窗子也都被遮掩起来,外间光线照不进殿中,仅在靠近门的地方摆了一颗蒙着薄纱的夜明珠,透出晕黄的光亮防止来人滑倒。
里面的人似乎是被推门的声音所惊醒,声音黯哑里透着几分惊惶,低咳着向外问道:“是谁?”
在沈承君两世的印象里,昭德帝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一副模样,这种试探小心的虚弱口气,还真是生平仅闻,目光在昏暗的殿内扫了一圈,直到里面的人再次催促着又问了一遍,沈承君才接口道:“舅舅,是我。”
“原来是承君啊。”
昭德帝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紧接着里面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穿衣起身的声响,半晌后微喘着说道:“承君,快进来,让舅舅看看。”
沈承君轻轻‘嗯’了一声,先走到明珠前将上面的拢纱摘掉,然后,才拨开了内殿厚重的帘幕。
直到这时候沈承君才发现,原来昭德帝所在的内殿里,竟是一点光亮都没有的,联想到先前萧桓说的荣贵妃对昭德帝因爱生恨,也就明白了其中缘故。
在昏暗的环境里呆的太久,床榻上的昭德帝下意识的想要挡住眼睛,而这个动作似乎让他本就虚弱的身子难以负荷,于是再一次激烈的咳嗽了起来。他的一只手前阵子摔东西时伤了筋脉,此时正被吊在胸前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一条胳膊此时既想要挡住光又想要捂住嘴,形容十分狼狈。
沈承君眯了眯眼,给身后的冬夏使了个眼色,冬夏立即转身重新回到门口,将那明珠再次用薄纱盖住,昭德帝这才空出手来捂嘴,咳嗽声也渐渐的小了。
数月不见,昭德帝整个人都消瘦了好几圈,宽大的里衣罩在身上,越发显得嶙峋干瘦,周身散发着的那股暗沉死气,哪怕是此刻照进来了光亮,也无法将其驱散,无需探脉,沈承君便可以确定,昭德帝已经时日无多。
“朕真的是好久都没有见承君你了,”昭德帝总算是停下了咳嗽,虚弱的靠在床栏上平复呼吸,目光浑浊的望着沈承君道:“外面的礼炮响了一整天,听说,今天是你的女儿满月的好日子,怎么你反倒有空来舅舅这里坐了?”
“难道不是舅舅派人叫我过来的么?”沈承君挑眉,走到就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笑着反问。
小宫女递到她手里的那张字条,正是出自昭德帝的手笔,所以沈承君才会坚持要人严审,当然,她也不否认刚刚是故意在群臣面前那般轻狂无礼,她这个人最是记仇心眼儿小,那一世里这些酸儒替蒋家人出头,诬她不敬读书人,在宫门府门外静坐示威的事,她可还都记着呢。
不是喜欢弹劾上奏么?真要是不怕死,就再来弹劾她一次试试啊。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是朕派人不假,但哪怕朕不去请,你应该也会来吧?”昭德帝捂着嘴又咳了几声,才抬起头望着沈承君道:“那人你们也不必浪费力气去审了,萧桓那个逆子手段高得很,朕的人如今也就剩这么一只半只的,问得再多,也说不出来些什么。”
说到这个,昭德帝就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想他一代帝王,竟然在自己的皇宫里被儿子架空成这样,简直无颜面对祖宗。
沈承君闻言微笑:“舅舅料事如神,既然早知道我要来,何苦损失了一个手下。”
多不值当。
沈承君这话说的颇有些嘲讽的意思,昭德帝却蓦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道:“没什么好可惜的,朕的时间不多了,若是有生之年都用不上他们,留着岂不是更浪费?”
这话说得十分无情,明摆了是想要拉着手底下的那些人陪葬,倒是很符合他上一世凉薄冷血的手段。
沈承君忽然就想起了上一世沈家的覆灭,貌似沈家败落没多久,昭德帝就驾崩了,那时他连审都不审的轻易定了沈家的罪,难不成也是为了这个荒谬的理由?
沈承君目光倏地冷了下来。
“舅舅既然已经猜到了我会来,那我为了什么而来,你也应该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但在此之前还是不确定的,”昭德帝仿佛是看不到沈承君那冰寒的目光,阴暗的笑了笑,“毕竟,你刚刚才派人帮着他拿走,没道理反过身来又再朝朕要。”
随即又露出几分恍然来: “不过也对,若不是你有心放水,没道理朕被人用了幻术,还能守住秘密。”
沈承君对此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你这丫头啊,和你娘当年一样,看起来外表骄傲刚强,内里脆弱敏感,可真要狠下心,没谁比得过你们。”
昭德帝一边说,一边露出了几分怀念的表情,叹息道:“当年我不过是对她多了些超出兄妹的喜欢,她就能狠心彻底断了对朕的支持,让朕差点在最关键的时候输给了老七。”
“可最终还是您赢了。”沈承君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说道。
当年的夺嫡之争她隐约听父亲提起过,据说那位七王爷骁勇善战十分得先帝喜爱,一度被当做是储位的热门人选,后来不知怎的触怒先帝,在昭德帝登基不久后就病逝了。
“这还要感激你那个实心眼儿的爹,”提起往事,昭德帝的浑浊的眼中带着几分怅然,还有几分不甘:“那么鬼灵精的一个丫头,竟然只喜欢一个呆子。朕对她那么好,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何其不公。”
沈承君实在懒得听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如果喜欢就必须有回报,那萧桓上一世早爱上她了,她这一世早爱上萧睿了。
于是,沈承君起身走到床边,也不废话,直言道:“东西在哪儿?”
萧桓那边应该已经得到了她来朝恩殿的消息,靠洛祁绊住萧桓,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被打断了臆想,昭德帝有些不悦的皱眉,正了正胸前被吊起来的胳膊,才笑着反问道:“承君为何会觉得,朕一定会给你,圣旨又不是白菜,想毁就毁,想要就要的。”
“我记得很早以前舅舅就应过我一道空白圣旨,如今不过是来朝您讨账罢了。”沈承君勾了勾唇,眉眼冷肃:“而且,这不也正是您想要看到的么,盛澜为什么会出现在萧桓的军营里,您给了靖南王府什么样的承诺,还需要我一一列举出来吗?还是说,舅舅其实很喜欢被人摄魂身不由己的感觉,想要再次重温?”
“朕那样做,其实也是为了萧桓好,毕竟,他还是朕的儿子。”昭德帝皱了皱眉,十分语重心长的抓住了盛澜这一件事,“盛澜在某些方面与你很像,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弥补。”
“就像是你找了荣贵妃一样?”沈承君冷笑。
明明是十分讽刺的话,昭德帝闻言,却十分坦承的点了头。
“王爷才不会这样。”不等沈承君说话,冬夏就已经忍不住大声反驳。
沈承君赞同的点了点头,若萧桓是那种满足于一个替身的人,她也不至于如现在这般费尽心思的折腾,不过面对昭德帝那明显怀疑不信的表情,沈承君也懒得多费口舌跟他分辨,手先前一伸,提醒道:“萧桓应该快到了。”
见沈承君这样说,昭德帝有些不情愿拧了拧眉,抬起仅余的那只完好的手,指着对面道:“那扇墙上数第九左数第六块砖。”
沈承君转身走过去,结果被冬夏不赞同的拉住,蹙眉道:“王妃小心有诈。”
“不会。”沈承君十分笃定的说道,走过去按照昭德帝所说,果然发现墙面上一块活动了的青砖,移开后露出里面明黄色的锦盒。
端端正正摆放在里面的,是一道加盖了玉玺,却没有任何内容的圣旨。
沈承君将其拿到桌前,吩咐冬夏磨墨,抬眸似笑非笑的看了床上的昭德帝一眼:“您就不怕,我在上面写一些其他的内容?”
比如遗诏。萧桓这样继位到底名位不正,若是有了这道圣旨,就省了许多麻烦。
“你不会,”昭德帝摇了摇头,十分笃定道:“因为你想要救你娘的心,与朕是一样的。”
说的好像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救她娘亲似的,沈承君冷哼了一声,笔上蘸足了墨,挥挥洒洒在圣旨上写下她早就想好的内容。
站在桌旁的冬夏探过头来瞧,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脱口道:“王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