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琅不再理我,忽然走到我的背后,伸出手来。
我在镜中看得清楚,忙回身格挡:“怎么,想动手吗?”
纪云琅微蹙着眉头看着我:“扭过去,坐好。”
其实纪云琅好好说话,还是很有些威严的,我依言转了过去对镜坐好,心中惴惴,却看见纪云琅伸手将我发髻上的簪子一根根拔下,再一根根插好。却仍是微蹙着眉头说道:“连簪子也不会戴,这个样子跑出去接见使节,把郦国的人都丢到大迎去了。”
“我本来就是大迎人,什么把人丢到大迎去了。”我辩道。
“那就是把大迎的人,丢到郦国来了。”纪云琅特别喜欢辩驳。
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鬓上的金钗流苏簌簌而动,果然比我自己信手戴的端正多了。我对着镜中的纪云琅一笑,“你的手很巧啊。”
纪云琅的脸上带了些忸怩之色,对着镜中的我微微一怔,说道:“走吧。”
我说:“等一下,纪云琅,我还没有化妆呢。”
纪云琅看了看我,说道:“你就……不用画了。”
我含嗔笑道:“哎呦,这一下你不怕我长得丑,丢郦国的人了?”
纪云琅有些不自然地微微一笑:“我什么时候说你长得丑了。”
我提起画眉的黛螺画了右眉,对左眉比了比却又放下,对着门口喊小诗和小雅。两个丫鬟却不知道在干什么,却不应声。我看着镜子里的纪云琅道:“喂,纪云琅,你会画眉毛不会啊?”
纪云琅摇头:“我怎么会。”
我回身将黛螺蘸了水递在他的手里,说道:“你就比着我好的这个眉毛画吧。我用左手用右手,画左边的眉毛好像都不顺手呢。”
纪云琅待要拒却,我已经闭上了眼睛,说道:“放心,你画吧,反正你是正手,比我反手要好得多。”
闭上眼的前一刻,我看到了纪云琅极其不自然的神色,好像有些害怕一样。真奇怪,纪云琅怕什么,他还会怕画不好我会生气吗?
我能感到纪云琅的手轻轻托住了我的下巴,画了左眉,又在右眉上扫了扫,似乎很是认真的样子。
等了许久,纪云琅已经没有了动静,却没有跟我说好了。我忍不住睁开了眼,却看见纪云琅正认真地看着我,似乎有些发呆的样子。
纪云琅看到了我的目光,却并没有回避。认识纪云琅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看我。纪云琅的眼神十分专注,十分温和。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纪云琅。
纪云琅的目光笼罩着我,他看的人,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我。可是,我没有机会去分辩这一点,因为我的心,怦然而动了。
纪云琅仿佛是被毫无征兆的流矢射中了一样,脸上现出了猝不及防的痛苦的神色。他托着的下巴的手倏地收回,牢牢按在了心口上,而另一只手中,我交给他的黛螺,已经闷声掉落。
我的脑中浮现了一个既朦胧又清晰的印象,可是我却来不及去看看明白是什么。我只知道纪云琅此刻是很痛苦的样子,我只是站起身来扶着纪云琅的手臂,关切地问道:“纪云琅,你怎么了。”
纪云琅按着心口咬着唇地对我摇了摇头,我看见他这样的神情,心中越发不忍,却在我正准备说话,纪云琅却忽然挣脱了我的手,返身跑了出去。
我一路追着纪云琅的脚步,却看见纪云琅对站在外面的小诗说道:“你……你去秋阑殿。看看无名姑娘怎么了。”
我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纪云琅忽然心痛病发作,然后便会找到无名问一问,她怎么了。
或许这是一件不值得惊奇的事情,的确,纪云琅的心疼病在我的面前发作过很多次,我已经不会感到惊奇了。纪云琅忽然会想到去问无名怎么了,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这一次,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临出门的时候,我想了一想,吩咐丫鬟道:“去秋阑殿告诉无名,让她换了衣裳找我去。”
纪云琅道:“你找无名干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无名怎么了嘛?”我淡淡笑道:“不如让她来,你当面问问她。”
我笑得极淡,其实我几乎就笑不出来了。只是我忽然想明白了之后,觉得事情悲哀的令人可笑。
纪云琅的眉头又蹙在了一起,看样子又是准备教训我。
阿继要来,我自然要想办法让无名见他一面了,只是无名皇子妃的身份,不到紧急关头,总是不能轻易说的。否则大迎堂堂的三皇子的皇子妃,竟然给昌平公主当了陪嫁丫鬟,且随着公主一起到了郦国,这事情说出去,可不是“不合宫规”那么简单了。
我忙笑了笑说道:“你不是说今晚的大宴热闹非凡,有郦国的大迎的各种精采表演吗。我想让无名也一起跟着看看。无名最喜欢热闹了。”
纪云琅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似问非问地说道:“无名喜欢热闹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他认识的无名,是不喜欢热闹的。
其实纪云琅来寻我,真正要说的话不是喊我起床也不是叫我接见使节,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可以做好的事情。
前去接见阿继的路上,纪云琅方才小声说道:“大宴之前,或许没有机会跟你说了。你听好,大宴上有惊险的地方不止一处。就算错过了一个机会,你还可以在下一个地方找机会。”
纪云琅的话让我心里更没有了谱,我也低声说道:“你说那么多机会,可是我一个也不认识啊。”
纪云琅像交待军国机密一样说道:“不要紧,我会暗示你的。”
我心中略感安定,想了想又问道:“那时机一到,我该怎么做呢?”
纪云琅说道:“必须是一个让在座的人都能看见的举动,那样才有说服力,嗯,你大叫一声,然后晕倒。”
我思虑的十分周密:“晕倒可不能证明什么啊。”
纪云琅想了想,说道:“那我立刻再弄醒你,你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失忆。”
纪云琅的话,让我觉得失忆其实是一件很轻松的儿戏。
两个多月不见,阿继的脸似乎瘦了一些。纪云琅带着我在承乾殿前面迎接阿继,无名站在我身边,只是怔怔地看着阿继。
阿继与纪云琅交换了礼节,客套了几句。阿继对着我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燕莺,你好。”
我欢喜道:“阿继,你也好。”随即转了忧色说道:“我的白隼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召唤它也不回来。”
阿继微微一下笑,说道:“今天晚上,你或许就能见到它了。”
阿继看到了无名,却似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看到纪云琅伸手请他走,便往前走去了。我落在后面一些,伸手握着无名的手,低声说道:“阿继或者是怕郦国的人起疑,所以不敢跟你打招呼呢。”
无名一笑:“我晓得。”
其实只要是看见了阿继,无名便十分高兴了,她的笑,发自心底。
只是莫名其妙地,无名看着阿继微笑,我又会忽然觉得身上少了力气。好在这种感觉,已经远不如当日在大迎阿继的宫殿中时那样强烈了。
接见异国使者委实是一件繁琐的事情,一面之后,我的出现就没有丝毫用武之地了。纪云琅陪着阿继在正殿里坐着,跟着便有能言善辩的郦国人和能说会道的大迎人一起出现,着重向多方阐述本国的事情,以及两国的友好合作,双方相谈甚欢的样子。
好容易等到了晚上的大宴。
一到宫中搭起来的高台之前,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苦。
先前和纪云琅商量的好好的,看他的暗示。我高兴地以为有了纪云琅的提醒,总算可以放心许多了。本以为我可以和纪云琅坐在一起,谁知我们的座位,根本是两边对立的。
高台旁边开了数席酒席,纪云琅,太后,阿继,我,还有等等许多我不识得的人,人人面前摆着一席。而我居然,坐到了纪云琅的对面去。和纪云琅并肩而坐的,反而是阿继。
我心中一阵一阵叫苦不迭,看着纪云琅入席,不停地看他,希望他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异常,能够悄悄想办法来问问我怎么了。
终于纪云琅是看见了我,我挤眉弄眼地朝他使了眼色,纪云琅却笑得大度笑得得体,笑出来一国之君的风度和水平,冲我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
太后离我倒是不远,她看了看闷声饮酒的我,又看了看阿继,笑道:“听说三皇子也已经娶了皇子妃,只可惜哀家无缘一见。”
阿继说道:“小王的婚期十分突然,贵国还是及时送到了贺礼。所以父皇命小王于元宵佳节赶到郦国,就此事向太后和皇上道谢。今日敬太后和皇上一杯,略表小王的谢意。”众人举杯,我却看见阿继的目光似乎看向了我。
我在座位在阿继的错对面,无名就随侍在我身边,看着阿继看我的目光灼灼,我很有些惊讶。然而阿继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无名的身上。
三巡觥筹交错,酒席四围便有绵绵的音乐声响了起来。
高台上有轻衫飘飘的白衣舞娘,一个个身量纤细,腰肢柔软,变幻着奇特的方位队形,舞衣翩跹,舞姿婉柔,拉开了大宴的帷幕。
阿继似乎甚是高兴,连连谦逊,说纪云琅和太后招待地热情。
太后和纪云琅也都笑容满面,说这是大迎的使节第一次在郦国度过元宵佳节,敝国上下同感光辉,如此相待,还是太简慢了。
我见惯了阿继,纪云琅和太后平时的样子,只觉得他们三个今天晚上看起来都奇怪得很。脸上的笑容固然不够真实,说的话也让人莫名其妙。
接下来的表演果然是逞奇斗艳,悠扬的器乐,清亮的歌声,美好的舞蹈,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郦国的歌唱和舞蹈果然与大迎大大不同,大迎的歌舞热情奔放,每一样舞蹈都有一种特定的用途,为庆丰收,为祭天地,为开新酒,为祝新婚;歌词也是仿佛在说话一样,含义直接,让人一下子就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可是郦国的歌声温柔婉转,曲子徘徊曲折,唱出来实在是有令人如痴如醉之功,可是歌词晦涩拗口,常常一曲听了下来,我才恍然知道歌曲大概是在唱着什么。郦国的舞蹈一般的也是含义不够分明,舞姿好是很好的,跳来跳去,却不知道除了优美的舞姿外,那些舞娘还想表达些什么。
一场场不知所谓的歌舞看下来后,我确是很有些惊奇的,因为完全不懂得唱的什么跳得什么。我斜眼看了看纪云琅,纪云琅正举着酒杯看得怡然自得。好容易发现了我的目光,除了大方得体地微微一笑,没有任何暗示的动作。
举目四望,人人都沉浸在歌舞中,神态放松,薰薰然很有些陶醉的样子,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大宴,我或许是最忙的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倒了一杯酒喝了。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沉着冷静遇事不慌,那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接下来的一个表演,是郦国的戏法。
以前在大迎宫中也看过郦国的戏法,能从空手中变出素锦的帕子,变出镶着宝石的珠钗,变出几乎透明的绡纱,甚至还能变出一只啾啾而鸣的麻雀,或者翻一个跟斗之后,地上都有一个花瓶什么的。引得大家无比惊奇赞叹,然后这些变戏法的郦国人便会将这些献给观看戏法的人,领取一份丰厚的赏赐。
今天的戏法,可显然比我在大迎的皇宫中看到的精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