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不语,只是更加用力拉弓。只是大迎军中的铁弓实在非同小可,许多年轻力壮的汉子,也不能将一张铁胎硬弓完全拉开。
爹爹看着我细弱的手腕,忽然说道:我们来比快。
快并不比力道更加容易,却因为有了些许技巧的存在,让我的练习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容易了很多。
我跟着爹爹不仅是学了武功,更多的还是学习兵法。
而学习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兵法,又比学习武功,更难了很多。
大迎的文字粗疏,平时人们所用的话语已经十分简单,甚少有什么书本,兵法等等,更没有记载成册的文字。
爹爹每日在我习武之后,将我带到营帐里面,拿着羽箭在黄土山,划出两军交战的地形,兵力,分布,阵势。何谓前军,中军,后军,何谓左军,右军,何谓羽翼,何谓主力。
军队应该以何种形式前进,何种方法后退,怎样计算军队所用辎重,怎样在行军途中分布兵力安营扎寨。
然后一点一点告诉我,敌方的阵势如何,我方的阵势应该如何,敌方的兵力怎样分布,我方的兵力又该怎样分布,敌兵从哪里进攻,我方应从哪里防御,敌兵进攻的兵力若有几何,我方防御的兵力又应有几何。
爹爹对这些东西烂熟于心,而又常常告诉我,行军打仗,不是一成不变,爹爹又会常常在一场虚拟的战争中随机应变,他为一方主将,我为一方主将,问我该如何攻,如何守。
学习兵法,比之学习轮枪使剑,更加困难的多。困难的主要原因,是我常常不能理解,而我不能理解的只要原因,则是因为兵法的不真实。
爹爹曾为我不懂得怎样布阵破除包围己方的敌人而大为生气,还是他的一名副将劝道:阿芜年纪太轻,有没有经过战争,怎知道将军这行军打仗的兵法多么精妙,又怎能清楚其中的种种变化之道。
因为这样一番话,爹爹原谅了我,也因为这样一番话,我在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跟着爹爹上了战场。
阿芜的名字军中无人不知,人人都说,这少年是须利将军钟爱的小将。
但也有人说道,这个阿芜,天生就不是学武的料,细胳膊细腿,并不壮健,不知道将军何以这般重视。
有人说,阿芜是将军从半路捡回来的孩子,将军很是喜欢。
也有人说,你知道什么,阿芜是将军府上原来的一个杂役生的孩子,将军就这样一直领着了。
有人终究是不服这口气,愤愤说道,不管阿芜是将军路上捡的还是府上的小厮,终究不像是个练武的坯子,将军对他这么好真是奇了。
这时候便有人冷笑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这中间的道理再也清楚不过了。
人们便纷纷追问,什么道理?那是什么道理?
那人又是两声冷笑,低声说道:这中间的道理虽然浅近,这话却不能随便乱说。
立刻便有人说道,你们问他做什么,我看他也不知道,却在这里硬充。
先前那人受不得激,大声说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怎么不想一想,那阿芜虽说体格弱些,可毕竟是个男孩儿!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奇道:男孩儿?是男孩儿又怎么!
那人又道:是啊!男孩儿。须利将军一世英名,一身天下无敌的本事,府中却只有一个女儿。
片刻的静寂,随即便是众人七嘴八舌的恍然大悟。
是了,将军当然希望一身本领有个继承,偏偏跟夫人只有燕莺一个女儿。
对啦,将军想要传授自己的一身本事,当然要从小教起了。
可不是吗,阿芜的年纪倒像是跟燕莺差不多的。
又有人质疑道:照你们这么说,将军是把阿芜当成继承人了?那须利将军为何不直接教燕莺呢?将军那么疼爱燕莺,将满身本事交给她,让燕莺当个女将军,岂不是好?郦国那些南蛮子讲究不让女子做官什么的,咱们大迎可不讲究这个啊!
是啊,爹爹为什么不将一身好本事传授给他更加宠爱的燕莺,而是传授给了总是得不到好言相待的我呢?
为什么燕莺能够跟着娘,学习绣花画画,学习唱歌煮饭,却从来不见她跟爹爹学过一点武功,一点兵法呢?甚至燕莺长到十三岁,都还不会骑马,而是坐着爹爹从南国寻来的轿子,由几个人来来去去地抬着,或者坐在马车里面,到哪里都有人驾马跟着。
爹爹甚至不让燕莺接近校场,只要远远的看见燕莺过来,爹爹必定亲自纵马过去,问清楚有什么事情,才会回到校场。
爹爹是大迎士兵口中最豁达豪迈的人,却唯独在燕莺身上,小心翼翼。
我听着人们窃窃议论的言语,也忍不住在想,是啊,为什么爹爹不让燕莺学武呢?为什么爹爹不将自己的本事传给燕莺呢?
我没有去问过爹爹,或许是我心里早觉得并无必要。
就像娘为了我学武的事情,开始也曾跟爹爹争论过,后来,娘也终于从默然到了漠然,不再理会了,那种感觉,就是没有必要再管了。
我是听着人们的风言风语有了这个疑问,终于也是从人们的风言风语中,得到了解答。
人们传言,十八年前,年轻的大迎的皇上曾召见年轻的第一猛将须利隆,然后将一位美丽的姑娘许婚给他,并与他达成了某种约定。据说,那是皇上从大迎民间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姑娘。
这位美丽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娘,我称呼她为夫人,已经很多年了。
没有人知道约定的内容是什么。
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了。
我数着十八年前,也就是我跟燕莺出生前的五年。
那个时候,娘已经嫁给爹爹了。
人们虽然不知道约定的内容是什么,可是随着这个当年探究无果、如今又随着我与将军之间的关系渐渐被想起的这个约定越来越受到关注,人们终于又对这个约定产生了新的兴趣。
人们说,将军与夫人是好不容易才生下了燕莺姑娘,所以才对她万般宠爱。可是将军之女却不是虎女,恐怕更要紧的原因恐怕是,将军已经料定这女儿将来不能继承父业,不能当一个威震四方的女将军。
须利将军这样的大将,独生爱女不能当女将军,岂是须利将军心中所愿?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燕莺姑娘将来会有更好的出路,远胜于女将军了。
什么出路会比女将军更加?恐怕……是皇上早已经开了金口,要将须利将军的这个宝贝女儿,许配给那个皇子了!
人们的这一番推测,连我也是恍然大悟。
当然我也又新的疑惑,既然说是十八年前皇上与爹爹的约定,又怎么能知道爹爹一定会在十三年前生下一个女儿呢?
聪明的人果然还是多的,立刻便有人说道,那又有什么难的。皇上当然不知道须利将军将来会生下儿子还是女儿,但是皇上膝下却是既有皇子又有公主的,生儿子就当驸马,生女儿就当王妃,反正是早就定了这桩婚事。
我也终于明白了,原来所谓十八年前的那场约定,就是皇上之后与将军之后的婚事。
燕莺会嫁给大迎的皇子,我心中并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不由得想起一个人,那个叫纪云琅的郦国皇子,不知道他中了毒之后,好了没有。不过我想起当年他就有那么大的本领,而我后来回去查看也从未发现他的尸身,看来他应该没有死。
但我也不是总有时间想起他。
十三岁起,我便开始跟着爹爹上了战场。
不过那个时候大迎跟周围的国家之间相对比较和平,没有大的战争。
只有一些小的部落流窜征战,或者与某一国边境发生了短暂的摩擦,会开启一些小型的战争。
爹爹原本让我跟在他身边,算是亲兵队的一员。上战场前,爹爹对我的本领还是有些赞同的神色的,虽然未曾当着我的面有过什么赞许的言语。我也以为自己学到的本领能够用于战场,然而上了战场之后我才知道,尽管我能控辔自如地纵马,却不能应对铁骑纵横的践踏;尽管我能舞刀成影、挽剑生花,却不能承受寒刃溅血、勇士倒下。
在两军交锋的战阵前,我挥刀打落了攻向我的兵器,然后,后退逃脱了。
那是我第一次受到军法。
我被两名军士绑缚着走到爹爹面前,爹爹面如寒霜,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
“阿芜,你犯了军规,我也不能包庇。”爹爹的声音冰冷地如同冬季的风。
我看见了爹爹手中拿着的鞭子,比之寻常的皮鞭,更要坚实。
我知道,这是军营中,用来驯服那些桀骜不驯的野马时,所用的钢鞭。
“阿芜,治军之道,应是如何?”
“治军之道,贵以严令为先!治兵之本,贵以厉法为重!”这是自我跟着爹爹学武开始,便说的烂熟于心的东西,此时根本不需思索,便念了出来。
“若犯军规,该当如何?”
?“有违军规,其罪甚于有违国法。法外尚可容情,触犯军规,无情可讲。”这些都是爹爹曾经谆谆教诲于我的话。我也已经开始明白了爹爹问我这些话的用意。
“阿芜,将帅犯了军规,又该当如何?”
“将帅违反军规,处罚更当从严。不以将帅之位而荒废军中法纪。”
“阿芜,临阵逃脱,当怎样责罚?”
“降一切职,罚三年俸,并受鞭杖三十。”我说的十分平淡,也十分迅速,好像将要受罚的不是我一样。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能回应地如此流畅,全因在刚开始学武之初,便因为自己不愿开口学习军规,吃了多少苦头。
立刻有人劝道,阿芜初次上阵,没有经验,况且他也深知军规,将军责备一番,阿芜知错也就罢了。责罚却不必了。
爹爹犹似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我说:“阿芜,错了便要罚。”
这鞭杖犹似铁杖,每一道落在身上,都是一声郁闷的响,以及一阵生硬的疼。
我的铠甲已经卸下,身上是厚实的棉布制成的军装,鞭杖不能将粗布扯破,却能在粗布上留下一道道模糊的鞭痕。
爹爹的几位副将纷纷在身边求恳,阿芜年纪还小,上战场难免胆怯,况且阿芜也打掉了敌人的兵器,也不是没有应战。阿芜经不起这样的刑法,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将军没有手下留情,下手还是一般无二的轻重。就像爹爹射出的箭,挥出的刀,从来都是一般的沉重力道,从来没有所谓的手下留情。
终于我听见有人大声说道:“将军,阿芜她……将军,不能再打了!”
我的头有些眩晕,但我还是咬着牙睁大着眼睛,看着鞭子一下一下落在我身上。
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阿芜,你开口啊,你开口求求将军,让将军不要打了。”
我也听见有人低声说道:“这个阿芜倒真硬气,哼也不哼一声,要是别的小孩,早就哭了。”
然后我就突然想起了娘的话。
小时候娘一巴掌将我打翻在地,等巴掌再要落下的时候,看着我厌恶地说道: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只会瞪着眼看你,连哭都不会,笑也不会,连说句求饶的话也不会,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你生出来。
其实我也不明白爹娘为什么会将我生出来,他们有会哭会笑的燕莺,还要我做什么。但是我后来也想,我是燕莺的姐姐,自然是父母先生出了我,似乎这件事情,他们也无从选择。
我没有开口求爹爹,爹爹的手却忽然在与我的目光相对的时候,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