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乃是斥责她不应嚣张,后者乃是拼命在打圆场。同样的一句话,就是有这样的神气。
我恍悟之后对小会说道,郦国宫中的规矩大,让你受委屈了。以后他们再无端斥责你,只管告诉我好了。
我知道,小会是个最循规蹈矩的女孩儿。同时我也知道,我的失忆,跟着被冷落受委屈的,还有我身边的人。
那件事情让我感受到了郦国话的厉害之处,也让我明白了许多不能相信的直白的人情冷暖。
此刻听无名跟我说了同样的话,心中一转念,便知道薛灵嫣其实是没有事的。无名打听到她一切正常,这才问我薛才人怎么了,为什么要去打听她。
我笑了笑,说道:“她没事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无名凑上来说道:“公主认识薛才人吗?听宫女们说,她很有些可怜呢。”
我看着无名,意示询问。无名坐在我旁边说道:“太后选了薛才人她们六个人进宫,全部封为才人,并赏赐居所。皇上常常邀请六位才人一起赴宴,观赏歌舞,赏花作诗。可是薛才人常常身体不适,不能前去。前几天皇上见了她,竟然连她叫什么都忘记了,弄得薛才人很是尴尬。”
我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这个叫纪云琅的人啊,冒充皇上就算了,又懂得什么赏花作诗了!故作风雅!”
无名笑道:“公主说皇上怎么了?”
皇上怎么了,说来真是可笑。太后一开始说要给他选妃嫔,他还不是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如今还不是整天唱歌跳舞,眉花眼笑的。
我有些愤愤地说道:“他寻欢作乐也就罢了,怎么没有几天,就把薛才人丢下了。”
无名有些惊奇地问道:“公主怎么生气了?”
我微微一怔,脸上略略有些发烧:“我……我生什么气,我才犯不上跟他生气呢。再说,那个人古古怪怪,又有什么好说的。”顿了一顿,我又说道:“我只是为薛才人感到不平罢了。无名,我总觉得薛才人笑起来的样子,很熟悉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无名不知所以,微笑道:“那是公主跟薛才人有缘分吧。”
缘分是郦国人迷信的东西,其实我是不太相信的。
就比如我一直执着地相信,我对纪云琅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源自于我们在过去某一时刻的相逢。而纪云琅对无名的那种自然而然的熟悉,亦是由于他们曾在某事某地遇见过。却不是因为所谓的缘分。
缘分太过虚无飘渺,看不见,摸不着,谁也没有办法跟我解释清楚。
而对于薛灵嫣,我感到熟悉的是她的笑容与天真,于是我私下揣度,我或许见过一个,同样有着天真笑容的女孩儿,只是如今,我将她忘却了。
然而郦国人所谓的缘分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它不仅包含了对过去的解释,也包含了对未来的预测。
四月来临之前,我又遇见了薛灵嫣好几次。
黄昏已至,暮色降临,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灵嫣阁外面的小花园里。
郁郁葱葱的异种大树碧叶青枝蔓延交织,团团汇聚成伞盖的样子。各色奇花异卉生长于大树枝桠缝隙处漏下的天光里,使得这片小小的园子显得格外清凉优美而静谧。
薛灵嫣看着花树之外的天空,只要看到白隼滑翔着从暮色中掠过,脸上便会浮现出甜甜的微笑,然后敛裾站起身来,灵动的双目四下一望,看到我后欢然说道:“贵妃娘娘,你来了!”
那时候我往往已经得到消息,纪云琅在某处摆下宴席,宴请几位才人。
纪云琅设宴的理由简单得可笑,有时候是宫中新到了歌姬,有时候是尚舞馆排演了新的舞蹈,有时候是御厨新研发了一道大菜,有时候只是单单地因为天刚刚下了一场细雨,或者正在下着一场雨,所以要请人去饮酒赏玩。
薛灵嫣缺席的原因几乎都是身体不适,而我每次建议要请御医给她看病,薛灵嫣都以病势无大碍而婉拒。
终于太后那里不知道怎样得知了消息,派来御医诊治后说,薛才人是天生的体质柔弱,加上水土不服,所以总感身体不适。太后更免去了薛才人的晨昏定省,命她好生休息养身体。
此言一出,宫人们纷纷赞叹太后宽柔,对待一个小小才人,也这般厚道体贴。纪云琅也赞道,太后体恤六宫,后宫中事,多劳太后操心了。而对于薛灵嫣,皇上却似乎全然没有留意到一样,甚至连好生休息的话也没有说出来一句。
薛灵嫣对我笑道:“我当时对太后说,嫔妾只是略有不适,免去晨昏定省,恐怕有失礼仪。结果太后说,昌平贵妃也是因为养病,所以免去定省礼仪,一并连我们这些新人,也不需早晚向贵妃请安的。”说罢嫣然一笑,继而带着微微苦涩说道:“贵妃你看,太后倒将我与你相提并论了。其实似我这等没有福分、被皇上遗忘之人,又如何能比贵妃呢。而我今后这一旦免去了晨昏定省,只怕皇上,更不会知道我是谁了……”说罢,是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我忍不住笑道:“拿你我相比,原本就没有错,又有什么福分不福分的。我也久已不见那个人了,御医说我是将他忘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其实我以前根本就不识得他,是他总说着一些奇怪的事情,奇怪的话。”
是啊,我也久已不见纪云琅了。身上的狐裘换了夹棉袄,夹棉袄换了绸衫和披肩,绸衫和披肩换了单薄春衫,淡薄春衫又换了初夏的绡纱衣裳。可是除了宫中那匆匆几面,我已是久不见纪云琅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轻声说道:“不过说不定这么久,他也将我忘记了。”
薛灵嫣忙道:“不会的,皇上对贵妃娘娘一片痴情,怎会忘了娘娘。”
我恍然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神而暗觉惊讶,回味了一下薛灵嫣的话,心中又是羞涩又是失落,缓了一缓忙说道:“你说什么?你说那个人对我一片……那个什么痴情的,这不是开玩笑吗?”
薛灵嫣脸带微笑,容色却甚是端正,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的,只是侧首看着我说道:“难道娘娘你不知道吗?”
我唯有苦笑:“我不知道。”纪云琅怀着一片痴情的人确然是有的,不过不是我。若说纪云琅对我还有一片痴情,那我可真是不知道了。
薛灵嫣微微诧异:“皇上入夜之后,常常到延和殿周围,静立片刻的,娘娘难道没看见吗?”
诚然,我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是有一瞬时欣喜的,毕竟这偌大的皇宫,只有延和殿方是我的居所。然而我很快便意识到,延和殿住着的,非独我一个人,而纪云琅到了延和殿外,也并不是为了我。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晚上,我从慈宁宫中一路小跑出来,循着心中的感觉一直跑到了秋阑殿外。夜幕低垂,天色暗沉,星月无光,秋阑殿外小道上挑起的宫灯下,纪云琅的影子被拉得格外修长。他那一身白色披风里灌满了冬季凌冽干燥的冷风,竟是一种遗世独立的模样。
那时候,秋阑殿里是安然睡去、香梦沉酣的无名,殿外是默然静立、身影孤寂的纪云琅,而我一路匆匆随着心中感觉的指引而来,凌乱的脚步踏飒,却打破了那冬季夜晚空气如画寂静的寒凉。
那时候纪云琅静候在秋阑殿外,并非是为了我。如今纪云琅在延和殿外,亦是那般与我无关的缘由。
纪云琅到延和殿外,我看见与不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摇了摇头,说道:“你又怎么知道了?”
薛灵嫣忙捂住了嘴,似是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见我的神色好奇,脸上微微一红,终有说出了真相。
原是进宫未久,纪云琅第一次到灵嫣阁留宿,却因为政务繁忙,到灵嫣阁还带着奏章。入夜后薛灵嫣悄悄到了小书房去给纪云琅送茶水,才发现纪云琅已经睡着了。喊又不是不喊又不是,为难之下只好给纪云琅盖了披风,又悄悄退下。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听到皇上又起来了。”薛灵嫣的脸颊红得犹如新搽了胭脂一样,双眸莹然,泛着光芒,“皇上出了小书房的门,没有叫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我拼命地想着,该怎么跟皇上行礼,怎么跟皇上说话,还有……还有一会儿要怎样,请皇上到……卧房里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