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终日惶惶却又无人可以排解、只能自己咬牙支撑的时候,忽然收到了这一把扇子,一颗心顿时便安定了下来。
我对纪云琅说,你会在哪里看着我的,对不对?
纪云琅说,我会看着你的。
纪云琅果然没有食言。
扇柄是上好的白玉,没有一丝瑕疵。冬日则触手生温,夏日则出手生凉。此刻白玉在我手中,已经暖的微微发烫。
我想了想,换上了一身淡绿色的宫女装束,无名奇道:“公主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我自然是要到皇宫西边的叠翠山那里去,确认小诗的行踪,确认那三位大臣的动向,确认来日举事的细节。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肃然,沉声说道:“有一件事,我必须要确认。”
无名道:“公主换了衣裳,是怕被人发现吗?不如让小雅去。”
我轻轻摇头。小雅从未与那三位大臣交接过,又是个直来直去藏不住事情的性格,万一被人发现,得不偿失。
“小雅不能去,那我去吧。”无名默然给我披上淡绿的宫女轻衫。
再摇头,嘴角不由得带上了一抹微笑:“你更不能去了。”无名如今够机灵,也能够沉得住气,只是我不会让她去,纪云琅也不会让她去。
“这件事,只能由我亲自去。”
无名正为我换上一支宫女的素银钗,钗到鬓边,却忽然停下了手。
无名忽然躬身:“若是此事有什么风险,还请公主不要去。”
我诧异地转身看着无名,随即伸手笑道:“风险,哪有什么风险。这皇宫四壁铁墙,正处郦国国都中央,整个郦国,这是人人羡慕的最荣华最安稳的地方。”
无名默然片刻,方说道:“公主既要亲身前往,无名无法阻拦,只是请公主允许无名,先去探路。”
探路?难道无名是知道了什么吗?整件事情我没有告诉她,纪云琅也不让我告诉她,因为一旦牵连其中,关系巨大。而无名也一直保持着静默的姿态,对我一直以来的举动没有表现出什么。
难道无名,终于知道了吗?
我道:“无名,这件事情……”
“公主不需跟我说什么,只是公主要去哪里,请带上我。”无名说得很是坚决:“我不能让公主有闪失。”
鼻中微微的酸楚。总算,还有无名随着我。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不能带着无名。
“你留在这里,若是我今日不归,明日早晨你在白隼的脚上绑上红绳子,等到傍晚,你便可到宫中最北边的松林里……”一句话还未说完,小雅跑进来说道:“公主,大门外有两个宫人站着,好一会儿了。”
未知是福是祸,但我知道,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
我将扇子在手中重重一顿,道:“无名,你呆在延和殿,哪里也不要去。除我之外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若有慈宁宫的人,也不要放进来。宫北的松林里,有人接应你。你可回到大迎,与阿继相会。”
如果,我真的一去不能归,至少还能让无名回去。
延和殿外灼目的阳光底下,两个身着华丽宫装的宫女静默伫立。
上等的西番莲花纹浣花锦,这在宫中只有最高等的宫女方能穿着。而最高等的宫女,只有慈宁宫有四位,包括那两个宫中资历最老的嬷嬷。
这两位宫女的年纪已经不算轻,约莫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平日里总是跟在太后身边。她们亲自来到延和殿,含义不言而喻。
一切仿佛事先约定好了,我向她们二人看了一眼,默然无语地往前走去。那两个宫女亦不说话,默默无闻地跟随在我身后。
慈宁宫大门敞开。
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一样。
自纪云琅离朝之后,太后宫门常闭不见人,此时敞开到底,像是一个深邃的黑洞,带着某种慑人的寒意。
而正门外一列两行的侍卫,更是一个个站得岿然不动,惟余他们身上的铠甲,映着日光从不同角度,都能看到光彩流动。而他们腰间的佩刀,即便是隔着古朴的青铜刀鞘,也能感到里面锋芒待露的森森寒意。
我心中一凛,宫中的近侍历来不穿铠甲,不配兵器。
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准备,看来今日我要面对的,不是万丈深渊,就是火海刀山。
我一摆裙裾,仰首便要进去。
身后的两个宫女却不约而同地说道:“回贵妃,太后娘娘在勤政殿等着您。”
勤政殿,那是皇上与文武百官上朝议政的地方,后宫妃嫔不得入内。惟有皇上年幼、病重等特殊情形下,位主中宫的皇后或者太后,在祭拜了历代祖宗牌位,与大臣相商之后,方可进入勤政殿内,垂帘听政。
我,一个贵妃,又怎么能到勤政殿。
只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我回旋的余地了。
勤政殿外玉阶高起,光滑平整的玉阶正中铺着厚厚的红色氍毹,而两边没有铺上氍毹的地方,则隔一个台阶站着一个侍卫。
每一个侍卫都是劲装结束,精神奕奕。
难道,今日的早朝,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散吗?
玉阶的尽头,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匾额上金漆大字,勤政殿。
红毯一直铺到了勤政殿的里面,两边站着一个个手持笏板的官员,而红毯的尽头,是一张雕着龙首的鎏金宝座。
我觉得眼前微微恍惚,似乎看见那龙椅上坐着的是先皇,又似乎是纪云琅。
百官在我进来之后,纷纷往两边退避,给我留了足够多的空地。
可是奇怪的是,没有人行礼,也没有人出声,勤政殿整个是出奇的静默。
变故已成,事情至此,只有沉着应对。
我缓步上前,敛裾对着皇上的龙椅拜了拜,道:“延和殿昌平贵妃容方燕莺向皇上请安。”
文武百官中有低声的议论,显然是在议论我这一拜,却不知他们的议论主何吉凶。
还未起身,龙椅斜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昌平贵妃,你好大胆!”
自从太后当了太后,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的声音。
这正是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和语气。
冷淡,稀薄,带着某种凌厉。
虽然这样的语气让人感到不快,但我仍是觉得,比之那种长篇大套絮絮而言的语气,还是这种说话方式,跟太后更适合。
太后的生气,原在我的意料之中。今日所见种种,早已经为太后的态度做出了铺垫。
我不动声色,站起身来,躬身道:“母后万福。”
“贵妃何以见太后而不拜?”身侧一个男子的声音喝道。这声音虽不甚响,却是十足地傲慢。
我侧首看去,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男子瞪视着我,他身着铠甲,腰间佩剑,打扮倒是十足威武。
如今朝中,可以佩剑上朝的,只有一人。
先皇在位,皇后的兄长,也即郦国的国舅曾在边境战争中立下战功。皇上对国舅一再封赏,恩宠无极,积功之下,封国舅为郦国唯一的外姓王爷,为汾阳王,并允许国舅佩剑上朝。
纪云琅说,汾阳王手中约有十万精兵。
我打量着这位曾经威名远传大迎,令纪云琅也感到棘手的汾阳王,一眼看去,那气势着实不凡。
只是他的肚腹隆起,明显着身体在发福,眉眼间更是一股重重的酒色之气,身上的铠甲是金银打造,花纹雕镂精致,铠甲下的锦袍衣料贵重,纹绣的蟒纹栩栩如生,不知花费了多少精细功夫。
军中男儿崇尚的简单质朴固然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而战场上的风沙雕琢的分明棱角和凌厉气度,更是早已被富贵打磨掉。
“说话的可是汾阳王?”我问道。
汾阳王微微冷笑:“贵妃倒识得老臣。听说贵妃正月十五元宵大宴上被一条小蛇吓得重病,至今头脑不清,却不想不待老臣自报姓名,贵妃就已经认出了我。”
我不答汾阳王的话,只是径自说道:“二十年前,沙虎口一站,汾阳王率领一万军马,击灭郦国西北边境十二部落,从此西北边境再无蛮族入侵之患。
十八年前,汾阳王以三万人马在斡难河畔对战捏古斯氏族八万人众,却以少胜多,击退了捏古斯氏族,十八年来不敢无礼进犯。
而十七年前司兰谷战役中汾阳王枪挑回人头领摩尔罕,十六年前空黄山战役中汾阳王单枪匹马打败古兰人十八猛将。
这些都是声闻数国、赫赫有名的战绩。平常人一生能有一件,便是足以荣耀一生、名震四海的大事,汾阳王一身兼具种种大功,试问天下又有何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