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光线的原因,阿继的脸色显得有些阴郁。
这个我在大迎宫中唯一的玩伴,当年的三皇子,如今的大迎皇帝,似乎总是不开心。
见到阿继,我心中便立刻了然,能够安排地这样细致而又妥帖,又能在短时间内动用这么多人来此处拦截我跟纪云琅的,或许也只有阿继。
对于阿继,我始终没有办法怨恨发怒,我只有不解、无奈与歉疚,我轻轻说道:“阿继……”
阿继的语气十分淡漠,让我感觉疏远:“没想到,你会回来。”
我略感惊讶:“什么?”
阿继额嘴角似乎轻轻勾起,却只有苦涩之意:“你走的方向,我安排下了最薄弱的兵力。”
我心中一动,想起那些围着我前来的士兵,果然人数不多,并且人人都对我十分恭谨,也并未对我露出多少强迫的意味。
其实,我心中也很是清楚,当时我若强行往外冲,那些士兵,是不敢对我动武的。
可是我,毕竟还是回来了。
我对阿继道:“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有话要问纪云琅。”
纪云琅只是淡然说道:“该说的我都对你说过了。你若还有不懂的,回去以后冯大人自然会告诉你。”
我缓缓走上前去,摇头道:“都说了,却也不见得吧。有些话,我一定要亲自向你问个清楚,否则以后长夜漫漫,我恐怕是永远难以成眠了。纪云琅,你知道,我不是那般好哄骗的。”
纪云琅仍是淡漠:“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也没有什么要特别的事情跟你说。这里是郦国跟大迎两国国主会猎之地,你不必留在这里。”
原来,纪云琅已经知道阿继是大迎的新皇了。
“会猎。”阿继轻轻动了动嘴唇,略带漠然地重复,随即挥了挥手,接着便有不知几百几千名大迎兵士一重重地排列成阵,将我们团团围了起来。
这阵势明显是在告诉纪云琅,敌众我寡,根本没有与之谈会猎的资格。
我能感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低沉着声音问道:“阿继,你这是要干什么?”
阿继不答我的话,对纪云琅说道:“我只要燕莺随我走。然后我便撤去守卫,回营退兵。终我在位期间,大迎不再进兵有犯郦国国境。”
我正色道:“阿继,你这是干什么!”
阿继仍是不答我的话,只是看着纪云琅。
纪云琅一振手中的长剑,剑刃在空中激荡,发出嗡嗡的声响。纪云琅这一剑,所显示出来的剑术出神入化,四周围着的那些侍卫虽然仍是纹丝不动,脸上却不约而同出现了惊讶佩服的神情。
但下一瞬,“当啷”一声响,纪云琅将剑抛在地上。
“燕莺是不会随你走的。”纪云琅朗声说道,“她嫁到郦国,早已天下皆知。岂有再随你走的道理。”
“不错,我当初也以为燕莺嫁到了郦国,意味着她将在那里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可是我错了。”阿继虽是在回答纪云琅的话,却是直视着我说道:“她在郦国受了欺负,受了伤,甚至不远千里从郦国皇宫赶到了这战场之上!什么毓德大将军,这就是你的贵妃应该有的身份和封号吗?就算天下皆知她嫁到了郦国又怎样?不久天下就会知道,我带她回了大迎。”
阿继的眼中,有一种让我看不懂的坚持。
这种坚持,可以说毫无道理,却偏偏固执地可笑,真的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一样。
我还要再说,却见阿继挥一挥手,围着我们的重重叠叠的侍卫,手中纷纷举起了长矛与硬弩。前排的则举起了精钢圆盾,将我们的四周堵得犹如铁桶一般。
只是那些长矛的矛头和弩箭的箭头,却都一致地斜斜对着地面,并不对着我们三人。
我终于怒道:“阿继,你想干什么?你让手下的侍卫举起长矛,为什么不让他们将矛头对向我?还有那些弩箭,为什么不将箭头对过来?是这些人怕他们的长矛硬箭伤了你,还是怕一不小心杀死了我?”
阿继对我的神色尚且带着几分温和:“燕莺,我只想带你回大迎去。”
阿继这样的失常,让我觉得既害怕又手足无措。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却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拉住。
我回头道:“纪云琅……”
纪云琅带着我走了几步,远离阿继。然后淡淡一笑,轻声道:“无妨,我护送你出去。”
我摇头道:“出不去了,你看他们的阵势多么整齐,就知道他们势在必得。”
纪云琅仍是淡淡的笑容:“他们不会伤你,所以你有机会离开。”
我凝目看着纪云琅,心中忍不住凄然,低声道:“纪云琅,那你呢?是不是你就算知道自己不能走,也要设法让我离去?纪云琅,难道……难道你就不允许我,跟你一起死吗?”
纪云琅的神色骤然变化,似是绝未想到我会这样问他。
看着纪云琅的神色,我忽然笑了。我笑着说道:“看来你真的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呢。但是你却早就想得妥妥贴贴,要让我活着。所以你将那朵血莲引渡到我的身体里,甚至你也一早预料到,若是你今天不能跟我一起下山,就让冯大人宣旨,立我为帝,是不是?因为你早就想到,你在山上将血莲引渡到我体内,你或许就不能活了,对不对?”
纪云琅坦然看着我道:“对,我要你好好活着。若我不能归去,郦国的百姓江山,就由你负责。”
我心中惊惧,拉着纪云琅的手臂说道:“下山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你一定能回去,没有万一吗?你早就知道你回不去,对不对?而且,不是因为你将血莲引入了我的体内,还有其他的原因,所以你一早就交代了冯大人,什么立我为新皇,对不对?”
我的心绪十分激动,以致我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阿继也有些警惕地看着我。
纪云琅轻轻理了理我鬓角的碎发:“你若不是这样聪明,我的很多事情就好办的多,但若非你如此聪明,郦国的基业,也无人可托。”
纪云琅说着将嘴唇凑近我的耳边,更加压低声音说道:“燕莺,你聪慧机敏,才能堪当大任。但有时你遇事处事,太过冲动,以后承当大事,还需更加沉静。你心地善良,身为国主,定能以仁道治国,善待大臣百姓,但身在高位,善良往往也会被人利用。”
我怔怔地看着纪云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纪云琅说我善良,还是头一次。
“在你从大迎嫁到郦国的路上,我们曾遇到了一队靺鞨人是不是?”纪云琅对我微微一笑,神色甚是柔和:“我当时错以为你是在袒护那些靺鞨人,故意放走他们。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日我们遇见的,竟是靺鞨王。可是我当时还说你不好,是不是?”
“你说我冷血无情。”我答道。
纪云琅笑了笑:“你还记着,是在记仇吗。靺鞨的势力游离于郦国与大迎之外,助大迎则郦国势危,助郦国则大迎势危。但靺鞨王精明又善于算计,不会真心相助哪一边。如果郦国与大迎的局势扭转,他们会倒戈也说不定。所以你以后,最要提防靺鞨。等这一次的战事平息,郦国与大迎国势平靖,你就联合两边精兵,再将靺鞨一举收复。”
“联合两国,收复靺鞨?”我讶然失声。
迎上的却是纪云琅的郑重。
“对,因为今后臣服在你统治之下的,不单郦国,还有大迎。”
我愈听愈惊,匆忙中伸手抓住了纪云琅的衣襟,犹似人在黑暗中见不到光亮般,努力睁大眼睛,惶然说道:“纪云琅,你说什么?你……你疯了……”
纪云琅反手握着我的手,低声说道:“不是我疯了,是你眼前的容方鸣继疯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一抖,极力抑制住自己回头的冲动,平和声息低声问纪云琅道:“你……你如何知道?”
“我平息了西南的旱灾与动乱,知道大迎忽然进犯我国边境,一面兼程赶来,一面派人到大迎去,暗中打探大迎国内动向。”纪云琅说道:“原来大迎三皇子容方铭继被立为太子后,其余几位皇子陆续被贬黜或死去。由此我感到其中的异常,进一步打探,方知道原来大迎的皇上已经薨逝。只是这消息尚未流出。”
我心中慌乱,语声也轻轻发颤:“你说……这些都是……”
“都是容方铭继一手策划。”纪云琅笃定说道。
我几乎忍不住便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是我想起那天在大迎军中,见到阿继时他说的那些话,又将我的疑问忍住。我很担心我问道的结果是,因为我。
纪云琅缓缓说道:“容方氏的举止大异,只是急于对郦国兴兵,全然不顾国中新皇继位,诸王沦亡。如此大兴兵戈,定非万民之福。靺鞨之所以肯于大迎联手,也不过是想坐收渔利。靺鞨王生性精明,岂有看不出大迎异常的道理?我猜想下一步,靺鞨的目标不是郦国而是大迎。所以如今大迎亦是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