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在这些画面,不管当初有多少人在场,如今再现,都只剩下了我和纪云琅。
背景是辽阔的草原,白云蓝天,是梅林浴雪,香海连绵,是莲湖碧波,雨落如珠连。
而横亘在我跟纪云琅之间的那些人,都无影无踪了。
终于,纪云琅携着我的手,走上了一座山顶积雪的大山,我们并肩坐在山顶看着月亮,纪云琅轻声说:“燕莺,你看,月亮多好看。”
于是我的视线从纪云琅的侧脸移到了天空,却发现,那天空星月无光,一片黑暗。
我忽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月至中天。
当然,月至中天只是我的判断,因为刚好在我看见的那一瞬间,月亮到达天空的最高点,紧接着恰被乌云遮住了。
眼前的情景与梦中相符,让我忍不住心中惊惶。
我着急地回身四望,眼前漆黑、一无所有,我刚才是斜倚在山石上睡着了,更要紧的是,纪云琅已经不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就在我张口欲呼唤“纪云琅”的时候,我的脑中忽然清清楚楚地响起了一句话:但是我不能喊你,你也不能喊我,因为我们的声音,会被追兵听见,我们只有凭着感觉……
我站起身来急速转身,张着手臂四下里寻摸,然而除了四周冰冷的空气,我的指尖什么也触碰不到。
纪云琅说,那时候,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见你。
山风吹过,我的脊背一阵发凉。
为什么纪云琅会不见了,为什么我不能喊纪云琅,这里为什么还有追兵,还有,我要凭着感觉干什么?
仰头望天,天空跟大地是一样的黑沉。
惶恐之下,我不由得张开了嘴,却发现了一个更让人惊讶的事情——我连最后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心中焦虑到了极点,我反而在顷刻间沉静了下来。
我一时跟不上纪云琅的思路,但我知道,纪云琅今日不辞辛苦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
所以我立时打点起了所有的精神。但是眼前,是一片让人不由得会感到绝望的黑暗。因为没有一丝天光,所以就连山顶上那些最易反射光线的白雪,都陷入了茫茫的黑暗。
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是堆积的雪花被踩碎的声响。
我的耳边却一直回想着纪云琅的那些话,我们要凭着感觉……
感觉?
心中一动,若不是已经不能出声,我几乎便要大声欢呼起来,还有这么一种办法,我怎么就忘记了。就算是看不见,听不见,喊不出,我还可以凭着感觉,感应纪云琅的存在。
然而,我却忽然意外地感觉到,那种对于纪云琅的感应,不存在了。
那是今年年初,正月十五,清晨纪云琅去到我的延和殿,告诉我大迎的使节来了,让我盛装打扮,陪同他去会见。
那天纪云琅给我画了一只眉,那天我发现了一件事,在我对纪云琅心动的时候,纪云琅忽然像是感受到了某种痛楚,捂着心口。
从那天起,我知道,我跟纪云琅,是有着特殊的感应的。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常常可以用这种感应,感受到纪云琅的存在,甚至感受到纪云琅的所在。除了纪云琅远赴西南边境的那些日子以外,似乎只要纪云琅与我的距离不算很远,我都可以这样感应到他。
可是此刻,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的心,空空荡荡。
似乎,那种特殊的感应从来不曾存在过,一直以来都只是我天马行空的幻想。
我惊惧地张开嘴呼唤,声嘶力竭的口型与悄无声息的发声,更显得诡异。
我觉得害怕了,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不是因为孤独地置身于着茫茫雪山,而是,纪云琅忽然,离我远去。
我难过地几乎就要哭出来,我心心念念地想着纪云琅,我用发不出声音的嘴,一遍一遍地呼唤着纪云琅。如果这只是上天的一个玩笑,那么请老天快点让它结束,如果这是命中注定应有的一劫,那么我只能虔心祈祷,若有劫难,等我死后或者我的来生,再让我加倍承受,在我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不要让我,忽然感到自己失去了纪云琅的消息。
我抬头看天,我俯首看地,我极目四望,一双望眼极力想要看穿黑暗的无边无际。
我心中祷告,口中喃喃,我感觉自己用整个灵魂,在诚恳地呼唤。
或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郦国的老天爷,突然在某一瞬间,我的心中重重一动,如同有人突然拿着刀剑,射穿我的心。
心疼了,我却无声地笑了。
因为,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但紧接着,心痛的感觉就让我如同被冰封了般,僵在了那里,而我脸上刚才的那一抹笑,竟还未来得及敛去。
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寻找,不顾一切地奔跑,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见到纪云琅。
脚下是狭窄的大山顶峰绵延成的窄道,绵软的积雪下面,隐伏着高低不平的石块,不知道踩到哪一脚,我就有可能从山顶滚落下去。
可是,我已经顾不到这么多了。
我只是要穷尽我的力量向着我感应到的地方奔跑,我只是要穷尽我的眼力,在这黑暗中,看到纪云琅。
万籁俱寂。
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黑暗。
我捂着心口跌跌撞撞、脚步凌乱,心中抽搐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缓。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种急迫的感觉从何而来,也许只是因为我感觉到,纪云琅的痛苦与不安。
忽然,远处有一丝微弱的光亮。
我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努力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开眼,还是在那个地方,一点模糊的,微弱的,红光。
我这才发现,之所以刚开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就是因为这一些微光的颜色,不是明亮的白色光,也不是让人感到温暖的黄色光,而是,红色的光。
郦国人以红色为喜庆,认为白色不吉利。大迎却崇尚白色,看到身穿红衣,常以为不详。
自嫁到郦国,我已开始努力改善自己的这一观念,不仅在出嫁的当日穿了一身红色的嫁衣,在郦国看到那些穿红着绿的宫女,也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过年的季节,我也理所当然地穿了大红色的锦袍。
可是,内心深处,我毕竟更喜白色。
大迎是一个马背上得来的国家,祖先四处征战,浴血厮杀,才奠定了大迎今日的国基。那鲜艳的红色,正是喷溅横流的鲜血颜色,是大迎人祖祖辈辈望之便心生惕然的颜色。
就像此刻,我在这分明一片雪白的山顶,看到了一点红光,便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血。
心生不详,惊怖恐慌,虽然,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在郦国,那红光,应是某种吉兆。可是连日来的杀戮与流血,谋反和征战,让我总是不能不想到两个字:血光。
最可怕的是,我能感受到的纪云琅,正在那血光出现的方向。
我朝着那红光渐渐奔近,既期望快快到达,又祈祷着不想见到,复杂的心情矛盾得可笑。
与此同时,我的双腿已经渐渐地不听使唤,越来越是酸软,越来越是无力,
不,不仅是我的双腿。
我浑身上下,都失去了力气,就仿佛曾经的某些时刻,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力量从我身上一点点抽离。
我身上的那些伤口又已经开始疼痛,而我胸口前的旧疤痕,连同我背后的箭伤,更是痛得贯穿一气,连同我的心脏。
就连我每次跟纪云琅在一起时都格外灵光的头脑,也开始懵懵懂懂、昏昏沉沉,不再清晰。
脚下乱石一绊,我再也无力支撑,终于扑倒在雪地里。
那种无力之感让我只想倒在这茫茫白雪中,冷也好暖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就这样永远倒地不起。
可是迟钝的头脑里,终究还有一线清晰,就是,我不能这样停滞在此,我要,去找纪云琅。
我勉力撑持着站起,摇摇晃晃走上几步便即摔倒,如此反复几次,站起来能行走的距离越发短了,终于连站也无力站起。所幸那红光虽然微弱,却是越来越近了一些,到了最后,我索性手足并用,在雪地上匍匐着向前爬去。
从未想过体格素来健壮的我,居然也有这种爬地不起的无力时刻。
十丈,五丈,三丈,两丈,终于,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我早已经是喘息不已,而最令我惊异的事情,是我在自己的喘息声之外,竟意外地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吸。
先是大惊,继而便是大喜。
不需要去分辨,我知道,纪云琅就在身边。
“纪云琅……”忘了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我开口呼唤。
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我知道,这绝不是因为山尖的寒冷。随之,我也发现,我居然能够,发出声音了。
然而,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音里,却没有夹杂上一点别的声息。
呼唤得不到回应,我的心整个儿揪了起来,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气,我迅速地爬到纪云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