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阵营,那么接下来又是两军交战,而这一次退回,几位大臣必定对我防护周全,我就没有机会再以自己为人质,强行出阵要求议和了。而接下来两军交战,也必将是不死不休了。
我既是来求见对方主将,要求议和,便不能再让属下强攻,可是对面这个将领实在可恶,竟然不肯为我通传连卓将军。
连卓将军身为主将,必然是在中军的阵营中,居中调策,对方既然不肯代我通报,我又如何能见到连卓?
天色已然大亮,头顶是晴朗的天空,我心中却是一片焦灼。
我双目炯炯地看着眼前的阵势,心里却在苦思良策。
忽然一瞥眼间,对方的箭垛上,有飞鸟的影子缓缓移过。
灵机一动,我伸手取出系在颈中的金叶子,嘘嘘地吹了起来。
白隼虽受了飞刀的伤,却仍是跟着我来了前线。不过此刻我所吹响的,并非是召唤鸟儿的调子。
我只是极力将金叶子的声音吹到最响,将每一声响拉的最长。
不管是前方的大迎士兵还是身后的郦国军队,都对我此举产生了极大的疑虑,有的低声议论,有的则暗自握紧了兵器。
心中正自着急,对面层层叠叠的侍卫忽然纷纷让道,那与我对峙的将领也连忙下马退在一边。
对面阵营中,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来的,正是连卓将军。
四目相对,连卓将军的眼中写满了骇异。
想来他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而我身边飘扬的帅旗,更是昭彰着我与他相互对立的身份。
冯大人上前说道:“郦国北征主将毓德大将军,求见大迎主将。”
连卓向我凝视片刻,颔首:“有请。”
冯大人忙说道:“毓德大将军愿与连卓将军商榷战事,双方理应各自退兵。”
连卓挥手,对大迎将领道:“退兵。”
大迎军中纪律极严,那将领的眼中虽然尽是狐疑之色,却仍是传令下去:“退兵。”
见到大迎的士兵翻翻滚滚的向后退却,冯大人言道:“安北将军。”
安北将军沉思片刻,道:“退兵。”
左将军却说道:“且慢退兵!”话音未落,竟纵马拦在我前面,大声喝道:“北蛮子前来侵犯,事先毫无征兆,进兵又是十分凶狠,可见此事早有预谋。我军对敌兵苦战难以收效,可是敌军两次收兵,竟然都是为了与大将军相见,这中间难道没有可疑吗?”
我回首相看,几位老臣脸上尽是担忧神色,自然都是赞成左将军的说法,以为此事可疑。
其实不光是他们,连我也早已经觉得此事可疑了。
左将军见我不作声,脸色更加严峻,又大声说道:“对方的主将没有得到通报,却能循着大将军的哨声而至,焉知这不是大将军事先与敌军串通好的?”
我的身份,早已经注定了我在大迎和郦国之间的处境。
两国若是和平无事,我固然会有一些小小的虚名,以表彰我对于这种和平,所起的微不足道的作用。
两国若是不睦,甚至发生战争,我则当之无愧是第一个最值得疑惑的人。
其实战争或者和平,根本源自两国皇族内心的向往。
若是内心期待和平,有没有那一个女子的婚姻,有何足道。可若是战争早在野心中预谋酝酿,那么数十万大军的铁蹄,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可以阻挡。
或战或和,从来都不由我。
——这才是一个和亲公主,最大的悲哀。
我的目光缓缓从几位大臣脸上扫过,最后定在左将军脸上:“若是事先串通,我又何至于落得自取宝刀横在颈中?若是事先串通,我方才又何至于陷于被大迎数万兵士引弓相向的险境?若是方才大迎万箭齐发,我站在郦国将士的防御之前,势必死的惨不堪言。左将军既然疑我,解释也是多余。可是左将军若想阻拦我,我这宝刀在颈中一抹,你们费心让我来到前线的目的固然难以达成,而日后见了皇上,你们又准备如何交待呢?”
更多的话,实在不必再说。
此时此刻,我最重要的事情,是见一见连卓。
双方退兵,我只身骑着白马,前往连卓的营帐。
脚下的青草早已经被蹂躏殆尽,混着黄色的尘土红色的血迹,变成了一处处斑驳的污泥。
这一处交锋的战场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尚有许多折断的兵器,和许多残破的肢体。
我没有纵马疾驰,虽然我是那么迫切地要见到连卓。不知道是因为我生怕飞奔的马蹄会踏到那些躺着的人们,抑或是我内心深处,切盼着这样双方不交战的时刻,能够尽量再多。
连卓在军队前等着我。
两月不见,他的面容似乎更加清癯,也更见坚毅。
他下马相迎,见到我微微躬身,却终于没有叫出那一声“公主”。
此刻,我是郦国的主将,他的对手。
连卓的目光一直都是坦然的,他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当然知道,攻打郦国不是他的主意。
可是他此刻的眼神中,却分明带着些许歉意。
抱歉又有何用!
看到那兵马之乱带来的惨状,我却不能不对连卓产生一股恚怒,我瞪着连卓的眼睛,沉声问道:“为什么!”
连卓没有回答我的话,伸手向身边的营帐一指,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纵然是龙潭虎穴,我也须进去看个清楚。况且虽然今日两军敌对,但我深信连卓将军的为人,所以仍是坦然不惧。
然而,当我掀开营帐的那一刹那,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我掀开营帐的那一刹那,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惊呼失声:“阿继!”
大迎此次出兵的主将既然是连卓,那么整个军中,身份最高的人自然是连卓。我万万没有想到,阿继竟然会在这里。
皇太子既然前来,为什么却不打上他的旗号,仍是以连卓将军为主将?
看着阿继一身戎装,又惊又喜地朝我走近,我心中满是疑惑,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阿继。”
阿继站在我身前,长眉斜斜入鬓,疏朗的双目湛然有神。这样的神采,我还是第一次在阿继身上见到。
在大迎时那个一直沉默内敛的三皇子阿继,从未有过这样的神采。
阿继看着我惊讶的脸微笑道:“燕莺,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营帐中的亲兵走到我身边道:“请毓德将军解下兵刃,一出王帐,立时归还。”
我这才想起方才进来,手中还握着大刀。这样会见大迎的主将,与礼数不合。
正准备交出兵器,阿继却对那亲兵说道:“不得无礼,都退下去。”
众亲兵唯唯躬身:“属下在帐外静候陛下吩咐。”
陛下?
我惊讶到了极点,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帐中只剩下我和阿继,他对我微笑,我却不由自主地退开。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却知道此刻,我的神色是怎样的肃然。
难怪,难怪大迎的那个将领听到我提起大迎皇上,神情那样紧张惊慌。
一时间静的没有声息。
我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先皇崩于何时?”
“一个月前。”阿继凝望着我,“我被立为太子后不到一个月时间。”
“先皇驾崩,新帝登基,怎么我在郦国没有听到一点消息?”我知道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这样的大事,郦国不可能完全不知道,除非,是大迎特意隐瞒了消息。
果然阿继看着我说道:“是我下令,不许消息传出。”
所以,连大迎的皇上御驾亲征郦国,郦国人都没有收到一点风声。这场仗,还没有开始,郦国已经败了一半了。
我亦凝视着阿继的眼睛,想要洞悉他的真正用意。可是我却忽然发现这双眸子里有着太多的东西。
我知道阿继的目光是深邃的。
早在大迎的时候,我便知道,三皇子容方铭继的目光,总是令人感到深邃的。
可是阿继的目光,毕竟不同于纪云琅。
纪云琅眼中有深邃,亦有明晰。那样的眼神,能看到一个人的心里,让人能感到他似乎能洞悉一切,让人能看到他的成竹在胸。
而阿继的目光虽然深邃,深邃中却有着掩不住的纷乱与迷茫,似乎有着太多的事情郁结在他心里,让他无法辨析。
阿继的眼神让我忍不住同情,一个人的心中藏着这么多的事情,自然总是郁郁寡欢。所以我在大迎的时候,也总是喜欢恶作剧般地捉弄阿继,喜欢没事找事地跟阿继说话,因为他是我在皇宫中的唯一玩伴,因为他总是郁郁寡欢,因为我喜欢看到大家都开心,因为我不希望有人跟我一样心里总是迷惘。
可是看到阿继的一身戎装,想到他此刻的身份,我的那些关于回忆的情愫,戛然而止。
“是了,你封锁了这些消息,为的就是能不动声色地策划这场战争,为的就是现在,能够御驾亲征而不让郦国人知晓。”我的心情不仅是对于阿继由此谋划的惊讶,更多的还是痛心与忿恨:“可是阿继,这是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
自从我知道大迎军队进犯郦国边境,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大迎的皇上,会策划这样战争。
而当我见到了阿继,知道他是大迎的皇上,这个疑虑就变得更深。
阿继的眼中有迷惑,语气却是十分的坚定,他看着我笃定道:“因为你,燕莺。”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阿继的语气是那样的肯定。
太过惊讶,难以置信也不能相信,我只能以愤怒来表达自己的情绪:“阿继,你胡说什么!”
然而内心深处,我已经知道,阿继绝对不是在胡说。
他从来不是一个胡说八道的人。
阿继的眼睛不转瞬地看着我,那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情,更是明显不过。
以前我只不过是一个浑浑噩噩的深宫女子,纵然大声跟阿继说着“你向皇上请旨娶我”的话,心中也只有被远嫁的惆怅和或许能留在阿继身边的欢喜。
那个时候的我,或许看不懂阿继的眼神。
可是自从我喜欢上了纪云琅,领略了那“情”之一字,我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便出现了转折,我活的复杂了,可是我觉得值得。
然后我又看着那些才人们喜欢上纪云琅,继而我们各自为了心中的挚爱而轰轰烈烈地投身到了宫廷政变中,我才真正明白了,所谓的生死相许。
我没有见过我自己看纪云琅的眼神,可是我见过宋清芷临死前说起纪云琅时,那无怨无悔、情深一往的神气,只要我知道了王雪晗、孟姚春是因何而死,只要我记得薛灵嫣说起纪云琅的样子,我就能够想到,我看着纪云琅、想着纪云琅的样子。
那么,我也就能看出,阿继此刻看我的眼神,有着多少深情。
可是我不懂。
我又一次问道:“阿继,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也从来不曾想到过,阿继喜欢我。
阿继居然喜欢我。
当着我的面跟我说要娶无名的人,不是阿继自己吗?
阿继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迷离,他缓缓地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伸手掀起营帐的门帘,看向远处无边的天际。
湛蓝的天空上云朵熹微淡薄,如同雾气,一丝一丝、一缕一缕,轻忽飘渺得似乎连人们仰望的目光也承受不起。
我望着阿继的侧脸,静等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