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娘看来是在担心燕莺，忙道：“是的，燕莺见三皇子的时候，我总是在的。不过燕莺不喜欢一直看我练剑，她有时便跟三皇子在一边说话。”

我不敢说下去了，其实有几次，燕莺拉着三皇子走开，让三皇子带她骑马，他们会走得远一些，当然最后三皇子是会带着燕莺平安回来的。

可是娘说过让我照顾好燕莺的，我怕娘知道我曾让燕莺离开我的身边。虽然我知道，燕莺跟我玩，不一会儿就觉得腻了，她跟三皇子一起玩，才会比较开心。

可是娘的神情并没有缓和，她仍是那样冷冷地看着我，不，是比方才更加严肃的样子，道：“你跟那三皇子，就没有单独在一起过？”

“有的。”我好生奇怪，这当然有了，娘也应该知道才对啊，三皇子是到军中历练的，日常便是跟爹爹和几个大将在一起，我单独见他的时候，当然也是有的。

“那么这个三皇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娘看着面露不解的我，压低了声音：“比如，你的身份？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一天，我受了伤，发着烧躲在树荫下，我在梦里说了话，而等我醒来时，身边却是三皇子在看着我。

“原来你是……”

三皇子当时说了这样的话。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当时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不敢听三皇子说完原来我是什么，便央求三皇子什么都不要跟人说起。

三皇子答应了，果然没有再对谁说起过，甚至，那天也没有跟我再说。

或许是娘今天的反应和语气吓到了我，或许是我已经不安了很久所以没有表现出更加的不安，我只是看着娘，低低地说：“不知道。”

是的，我是真的不知道，究竟三皇子他知不知道，他知道什么。

娘对着我的脸看了我良久，终于缓了一口气，道：“以后你跟那三皇子，不要多来往。”

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庆幸娘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答应了娘的话，却又想到一件事：“若是在将军那里遇上呢？”

娘皱着眉头，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我看娘似乎已经没有话要跟我说了，便低声说了句“夫人我先走了”。

正欲转身，却被娘匆匆叫住，娘扳过我的肩头，眉间微蹙，双眼只是在看着我。

我被娘这样的举动弄得十分不安，生怕是刚才模糊的谎话被娘察觉了出来。

我不敢看娘的眼睛，只得垂下了眼帘，娘却掂起了我的下巴，让我无处可逃。

“阿芜，你是不是不喜欢打仗？”娘忽然开口。

我不喜欢打仗，恐怕军中皆知，爹爹为此军法打过我好几次，我自然也无需跟娘隐瞒，便道：“是。”

“军中整天就是练武，要不就要出去打仗，你一定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吧？”娘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日子就是这样，过得惯了，也就是了。我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因为就算是不喜欢，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天一亮，我还是要到校场去。

可是娘这样看着我，问了我，我便“嗯”了一声应了。

“阿芜，你想不想，到别的地方去？”

我从来不曾想到过，所以不知道想不想。我怔在了那里。

“阿芜，我想办法，送你到别的地方去。”这一次，娘不是在跟我商量了。

可是我并不能明白娘的用意，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希望她能跟我说清楚。

但娘只是看着我，不，应该说，娘是在打量着我。她的目光并不是停在那里，而是在我的眉眼间不住打量。

我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道：“到别的地方……别的……什么地方？”

“不用练武也不用打仗的地方。”娘又皱起了眉，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一样。

可我必须问个清楚，因为我实在不知道，除了军营，除了跟着爹爹，我还能去什么地方。不练武不打仗，我还能干些什么呢？每天骑着马发呆吗？

“不用练武也不用打仗，那我……我去干什么呢？”我一阵迷惘。

娘耐着性子，放温柔了声音，道：“在那个地方，你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梳好看的辫子，你不用再这样打扮了，你可以像一个女孩子那样，就像……像燕莺一样，”

真的有一个地方，我可以变成一个女孩子一样吗？

可那会是怎样的地方？

在那里，不会有人知道我是须利隆将军的女儿，不会知道我是燕莺的姊姊了吗？在那里我不用再管爹爹叫“将军”，管娘叫“夫人”，而是可以和燕莺一样……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越发不安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除非……

我道：“那……爹爹也去吗？燕莺……她会去吗？”

娘的脸色沉了下来：“只有你去，就只有你一个人去！”

我心中越发的不安，果然，去了这样的地方，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却又怎么还能像燕莺一样，有了爹娘，有了家呢？

顾不上娘的脸色，我再一次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回来？”

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忽然生气了起来：“不回来了！谁跟你说还要回来！我送你走，你就永远永远不要想着再回来！”

我一下子就怔在了那里。

这一次，娘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忽热有些庆幸，庆幸娘没有在我幼小的时候便将我送走，那时候的我什么也不懂得，若是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定会比独自住在厢房里要更加得不知所措。

我又忽然有些沮丧，若是从小的时候便将我送走，那我这么多年也定然适应了，便不用等到这个时候，才开始不知所措。

我怔怔地看着娘的目光，不再回避。我并非是想再从娘那里问些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觉得自己的鼻子很酸很酸，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很热很热。

我看着娘的脸，渐渐模糊了。

可是我仍看得出，娘皱着眉，渐渐嫌恶的神色：“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娘冷冷地问我。

“听到了。”

“记住，你跟谁都不许说！”

“记住了。”

“你也不用想别的什么主意，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跟你商量的！”娘的语气十分严厉，表明她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的。

“是。”事已至此，我也无可辩驳。况且，我根本不知道还能打些别的什么主意。我也没想过要打什么别的主意。你看，我害怕独居，不是也一个人独居了十多年了吗？我不愿学武，不是终于也练了一身武艺吗？我不想上战场，不是终究，也来征战罗刹了吗？

命运啊，从来都不由我。

“你去吧。”

“是。”我答应了转身。

“阿芜！”娘忽然又叫住我。

我极力抑制着鼻中的酸楚，愕然回头，却看见娘皱着眉对我挥了挥手：“去吧。”

我不知道娘为什么又叫住了我，听到娘的话，我便又转身离去了。

就在我走出营帐，帷幕再次落下，将要隔开娘跟我的那一刻，我忽然听到背后娘在低声说：“从小就是这样，连哭都不会！真不知为什么把你生了出来！”

我的脚步顿了一顿，但我没有回头，任由帷幕隔开了娘跟我。

我想我之所以停顿，并不是因为心里难受，因为听到娘的话之后，我的鼻子已经不再算了，眼睛也不再发热。我当时只是在想，这句话，我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听到过。

这一次，娘真的不要我了。

可是我居然并没有很难过。

我骑在马背上缓缓地行着，大片黄色的秋草遮住了马蹄，马儿走过，便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就这样任由马儿漫无目的地走着，渐渐地看见了一个矮矮的小山丘。山丘更那边，隐隐约约，像是一些边境上住人的帐篷一样，疏疏落落只有十来户。这一带都是草原，边境上的居民没有固定的居所，想来是两三个要好的大家族，一起追逐水源和草地，所以今年迁徙到了这一带吧。

只要大迎跟罗刹议和成功，罗刹很快便会顺利归降，那么大迎跟着便会撤军，而这些边境上的牧民们，便可以赶紧趁着下雪之前的时间，收割干黄的牧草，当做漫长冬天的饲料。

只要议和成功，大迎便可以收兵，我们也可以回去了。

不，我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我已经，回不去了。

大军兵不血刃地凯旋，爹会回去，娘会回去，燕莺也会跟着回去，他们会一起回到将军府去。三皇子自然也要回去，他或许会留在军中，或许会回到皇宫，那是他的家，他也要回家去。还有这千千万万的将士都要回去，大迎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家。

可是我，却不知道会到哪里去。

但不论到哪里，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