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琅离朝后的某一日,我找到孟、宋二人,商量一些事情,我嘱咐她们若是有什么不顺遂,可以找我相助,嘱咐她们,牢记皇上的嘱托。
很平常的一番话,却惹得孟姚春气恼。
孟姚春又恼又悲地说道:“贵妃放心,等你看到皇上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就知道我们没有辜负皇上的嘱托了。”
然后宋清芷拉了拉孟姚春的衣袖,低声道:“多说这些做什么。”
我一直不能猜透两人的心思,如今,却全然明了了。
等到皇上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能等到,她们,却是等不到了。
汾阳王弑子之后,一直默然不语。宋清芷进来说那番话的功夫,他也一直是手握刀柄瞪视。
一位言官忽然清了清嗓子,说道:“此事有关朝纲,还请太后娘娘派人彻查。关于姚春阁姚氏的死因,以及宋才人所提及的那些书信。至于汾阳王家中——”言官看了看木然的汾阳王,又道:“或许还有世子与姚氏私相授受的证据。”
姚氏与宋才人,分别的好清楚。孟姚春这个罪名,也许就要跟着她,直到尸骨成灰。
我眼中一阵发胀,就连忙闭上了眼睛。
另一位言官忽然说道:“贵妃也曾见过世子的笔迹?却不知是在何处?”
我心中微微一凛,这位大人果真犀利。
我忙说道:“就是在孟才人的扇子上。”
太后沉郁的声音如同一记闷响:“那是怎样一把扇子?”
我的手倏地收紧,太后,好生厉害。世子死了,汾阳王也将要败了,却还要从我的话中寻出一些破绽,将我也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只是因为被质疑那张字条,信口而言见过世子的字,其实我又何曾见过?
心中栗栗危惧,却恍然看见万大人将手中的四个笏板扇形摆开,微微摇动。
我冲口道:“一柄折扇。”
“写着什么字?”太后追问。
这个,宋清芷不是说过了吗?扇子上,有世子的名字。
“大多字我不识,也未见的真切。只恍惚看见落款‘魏懋’那个名字。”我似是在思索,其实只不过是找些蛛丝马迹,巧妙编造罢了:“开始我并不知谁是魏懋,只以为是哪个文人墨客,方才看见汾阳王身边站着世子,世子的笏板上也有魏懋两字,我才知道原来是世子的名字。”
“只是以前我不识得这个字,看了也不放在心上,还是今日从诸位大臣的嘴里,听见此字是如何念的。太后,这个懋字十分繁复,任谁一见都会留意。我想应该不会看错。”
我的谎话,也是天衣无缝。
谁也不会怀疑我一个来自大迎的女子,不认识“懋”字的话。
群臣微微颔首,太后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冷笑,随即默然不语。
万大人亦道:“世子与宫女、宫嫔皆有所染,罪证如山,如今有证者共有两次,一次是为太后娘娘所发现,一次是为贵妃和宋才人证实,如今世子、育花女、姚氏都已经伏法,还请太后续查此事。”
实在可笑,太后信口编造什么育花女的事情,居然成了世子与后宫妃嫔孟才人有染的铺垫。有太后的亲口证言在先,谁也不会再怀疑世子的不检点了。太后此刻,应该是十分后悔吧。
我佩服万大人的胆气,身为文臣,因为深明大义,虽然无兵无甲,无刀无剑,却自有一股不凡的刚勇。可是同时我也担心万大人仗义执言的命运。
“好啊。哀家本也想彻查此事。”太后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心中正自惊奇,又听太后续道:“万大人历来处事公正严明,绝无偏私,上下人等都是心服的。这件事,哀家就交给万大人去查证,相信万大人是绝对不会令哀家失望的。不知道列位大臣,有何意见?”
群臣一齐躬身:“太后明见。”
我心中的惊讶愈甚,万大人前去查证此事,对汾阳王可是绝没有好处的,太后何以如此安排?难道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清明处事、收买朝中大臣的人心吗?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就请万大人带人,即刻到姚春阁。哀家这就传令,后宫中人回避。万大人有需要查证谁,只管提人。”太后的声音语气,皆是满满的大公无私。
可是我的心里,却已经开始叫苦。
我的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万大人也要离开了。
还剩下一位大臣,我亦不知他在何处。剩下的局面,真的只要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了吗?
万大人不动神色地领旨,对汾阳王抱一抱拳:“事关朝廷清誉,老臣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见谅。少顷或许还需到汾阳王府取证,望王爷多行方便。”
汾阳王双目直直地盯着前方,眼中却是一片茫然之色,似乎全然未将万大人的话听进耳朵里。
汾阳王的目光缓缓移到了世子的尸身上,眼中满是难言的痛楚,忽然他大叫一声,接着便是一道银光从他的身前闪过。
我不能完全理解汾阳王看着世子的那种眼神,那似乎是我生平从未经历过的一种情感。
我被封为昌平公主,认了大迎的皇上为父,可是我们之间是那么的疏远,我的公主身份只是为了和亲而设,这层父女的关系也仅是因为和亲而存在。
而我的亲夫须利隆,大迎人口中的伟大将军,我却是全然想不起来了。那种所谓的“父爱”,我似乎从未感受过。
可是有一点我却能从汾阳王的眼中看到,并且有一种近乎感同身受的体会。那就是一个最重要的人死去了,在你面前死去了,且是被你亲手杀死了,那么你或许只剩下了一条路,就是追随着他死去。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那电石火光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纪云琅,想到了诛心血泪。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会因为诛心血泪而死在纪云琅的手下,那么纪云琅,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痛心呢?
似乎已经料到了什么,在看到汾阳王拔刀出鞘的那一刻,我已经下意识地飞身上去,看准了宝刀的来势,伸手捏住刀背上,往反向拉去。
珠帘之后一声惊呼,珠帘上的水晶宝玉相互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响声。太后失声喊道:“住手!”
群臣反应慢的,尚且看着珠帘不知所措,反应快的,已经看到了汾阳王动手,却因为事出突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宝刀沉重,我用两根手指拿捏不住,当得一声,宝刀掉落。
但我的出手终究慢了些,汾阳王的颈中,已经被这锋锐无匹的宝刀,划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朝堂上又是一阵静默。
太后已经退到了珠帘之后,却是一叠声地叫道:“御医,快传御医!左右,去看看汾阳王的伤势如何!”
汾阳王的颈上,渗出了细细的血痕。
早有汾阳王的亲近大臣和随侍走了上来,忙不迭地拿出帕子替他捂上。
汾阳王却是岿然不动,只瞪视着我,半晌沉声说道:“为什么。”
我尚未做声,万大人已经厉声说道:“王爷在朝堂上轻生,可是因为与世子的事情有牵连吗?”
汾阳王不理会万大人的话,只是问我:“为什么。”
我伸足将宝刀踢到了一边的红毯上,淡淡说道:“一来官员无故自裁是重罪,二来万大人的事情还需要王爷配合。”
没有半点人情味的话,可是我还能说什么。
太后听见万大人无事,方才坐回到宝座上,声音沉郁:“王爷身负国家社稷的重任,怎么一时糊涂至此!世子身负恶名而死,他身后的名声,还须王爷补过;在世的雄心报复,还需王爷实现。至于王爷的株连之罪,还要等到万大人彻查之后才能定夺。”
汾阳王的目光渐渐回转,复又露出了之前的神色。
有言官上前:“汾阳王虽暂不定罪,罪责却是免不了的,今日的朝会,汾阳王不便再行参与。臣以为,应收去汾阳王手中的笏板与虎符,请汾阳王先行在偏殿思过。”
汾阳王怒目而视:“许大人,你说什么?”
这许大人并非纪云琅推荐给我的亲信大臣,却是个直言不讳之人。方才他追问起我在什么地方看到世子的笔迹,差点另外无法作答。但此刻他又直言汾阳王的罪责,可见是个正义之人。
收没汾阳王的虎符,让他去偏殿思过,若真能如此,今日的事情就算是成功了一半,孟姚春和宋清芷的一番苦心,就能提前现出成效了。
太后的声音在宽阔明亮的朝堂中却忽然变得幽长:“汾阳王若要定罪,也是株连的罪责。目今世子的罪名尚未定清,又何谈汾阳王呢?况且薛贼叛逆朝廷,事关重大,汾阳王深知其中过节,他不能不在朝堂。”
太后今日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言回护汾阳王。
我走到方才一直站立的地方,似有意,似无意,裙摆掠过了地上的宝刀,将其遮挡,而足尖,则轻轻踩住了刀柄。
“薛立合一时不能来此,贵妃你不妨先解释吧。”太后又恢复了方才的语气,似乎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请太后先行处理汾阳王之事。”许大人走上几步,躬身行礼,仪态甚是恭敬,语气却十分坚决。
朝臣中窃窃议论,有的低声赞同,有的低声反对,也有些估计是汾阳王一派,则出声压制。
我不知道郦国的言官是否有这样大的权势,可以在圣上说话的时候随便插嘴,可是这个言官,让人不得不佩服。
“哀家以为要交出笏板到偏殿思过的许大人你!”太后怒道:“你处处阻挠哀家的意见,你与那薛立合和昌平贵妃,是什么关系?”
太后已经发怒了。不再去处处维持她那贤良的形象。
也就是说,太后也开始着急了。
是的,汾阳王手中的兵权已经危如累卵,若是变乱一起,朝中的忠义大臣与汾阳王之间势必对峙。那么汾阳王手中的这些兵权去向,几乎便决定着事情的成败。
十万精兵,这是一个最大的筹码。
而太后与汾阳王的其他亲信手中,还有数万兵力,不过那些兵力此刻都分布在边境上,却不似汾阳王手中的十万御营精兵有威胁力了。
看来,我已经是无可回避了。
还是快点行动,以免许大人与太后多做争执,引起无谓的纷争。看来太后已经对许大人动了栽赃的念头。
“臣身为言官,坚守信条,不结党,不拉派。”许大人说得坦坦荡荡:“臣既不与汾阳王相交,亦不与薛丞相相交。更与贵妃无涉。先皇在日,当朝告诉臣,即便是圣上说话,若有不妥,臣亦可随时出言相告。皇上登基后,亦沿用先皇旧例。如今皇上身体抱恙,太后受群臣拥戴垂帘听政,又依皇上旨意处决政事……”
等等!
依皇上旨意处决政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纪云琅出宫之前那段时间,明里声称有病不去上朝,暗里却聚集了几位才人寻欢作乐,借着我和几位才人的争执,与太后不住产生矛盾,一面让太后对那几位才人放松了控制,一面也让太后对他放松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