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经知道眼前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应该阻止,只是,我整个人都像是被定在了那里,只能默然接受这那莲花的变化,体会自己身体的变暖,却无力阻止。
终于,冰碎为雪的那一刻,我的身子微微一动。
我知道,我已经可以活动了,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迅敏地回身去看纪云琅,我感到自己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力气,就像平日里的我一般敏捷又矫健,似乎从未受过伤,从不曾体会过什么是无力。
可是,我眼前的纪云琅,面色苍白,虚弱地像是,快要死去。
我心里早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情景,更想不通纪云琅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失声哭道:“纪云琅……”
纪云琅的手缓缓抬起,平日里看起来白皙、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此刻却是指尖轻颤,如同过立秋季节垂死扑闪的蝶翼。
我扑在了纪云琅的怀里,呜咽道:“纪云琅,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纪云琅。
这难道不是要,用来救无名的吗?
怎么终究,渗透到了我身上!
纪云琅的手指轻轻落在我的发间,声音飘忽,如同即将远去:“是我……对不起你……”
我的眼泪直想大颗大颗往下滴落,可是纪云琅衰弱的样子却使我不得不咬紧牙关,压抑自己的情绪。
可是情绪,并不是你想要压抑,就可以压抑。
就像答应北边金乌国的一座火山,尽管历代都有巫师画上符咒镇压,它还是会在人们预料不到的某个时候喷发。听说上一代金乌国的国王甚至调动了无数工匠为奴役,搬走了半座山的山石,想把那火山口挡住。
然而这样的辛苦最终仍是一场徒劳,强行抑制的结果不过是下一次火山喷发的时候,将火山口堆积的半座山的山石一并掀起,再狠狠抛落,而那些被熔得滚烫的山石,有着比熔浆更凶猛的破坏力。
正如我,拼命压抑,却挡不住那一种强烈的心痛与沉重的不解。
终于,一声嘶喊如同苍狼的悲鸣,划破了这雪山顶峰天与地之间的沉寂。
我抬头看见月亮恰好西沉,落到了一片阴翳的云堆里。
一如我的心境。
耳边,却是纪云琅微弱的笑声:“也好,省得我再费力气……”
我愕然不知所云,却看见纪云琅的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响箭,这种东西,弹上空中会发出呜呜鸣叫,军营里常用来召唤人手。
随后,是一群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郦国侍卫,他们躬身行礼,然后带了我跟纪云琅下山去。
在我健步如飞的时候,纪云琅伏在一个高大健壮的侍卫队长背上。我有满腹的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纪云琅身上披了厚重的狐裘,下山的路温度也是越来越高,却挡不住纪云琅的脸色,越发苍白,不用触碰也能感到,是在逐渐冷去。
我只能不停地喊一声纪云琅,与他说一些无趣无味的话,东拉西扯,只希望他不要就此沉沉睡去。
纪云琅的回答简单到近乎于无,而后终于沉默下去,不再回答我关于“有没有见过带腿脚的蛇”和“有没有见过四只脚的鸡”这样的问题。
我慌乱无已。
我拉着纪云琅的袍子哭道:“纪云琅,你醒醒啊,你不能死。你还没有看见无名醒过来,你答应我还要说你跟无名之间的故事……现在什么都没有,你就这样死了……”
一众侍卫只知道护着纪云琅跟我飞步向前,完全不理会我的哭诉。
只有那侍卫头领劝道:“娘娘不必悲伤,皇上定然平安无事。”
有人说纪云琅没事,我当然愿意听到,我精神一振,问道:“你们……是了,是纪云琅让你们跟着来的,他……他早就料到会成这样,所以让你们来,快快送他回营,回去还能救治,是不是?可是这里到营中,还有几十里的路程,来不来得及?冯大人呢?是不是他也跟着来了,就在山下面?”
我一连串的发问让侍卫头领一时不知所措,在我的再三催促下,他方才理清思路说道:“是皇上让末将等守在山腰,待山上传来信号,便即上山迎接皇上与娘娘,护送两位回营。救治什么的,皇上没有跟末将等提起,冯大人在军营,并没有随我们同来,想是未收到皇上的圣谕。”
冯大人没有同来,那纪云琅不是没有人救了吗……
我心中越发凄苦,拉着纪云琅的衣襟,步步紧跟。
眼看纪云琅的脸色越发难看,我更忍不住悲从中来,晃了晃纪云琅的手臂说道:“纪云琅,你睁开眼啊,别睡了好不好?你不要就这样……抛下我不管,我……我……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在从大迎出嫁的那天,在红衣里面穿了白衣白裙,有人说我……我这样才克死了先皇,没有想到……如今……又轮到你了……”
几位侍卫的脸色也纷纷郑重起来,并且十分勉强,他们每每看我一眼之后便是面面相觑,只是没有说话。
可是我已经从他们不善的眼色中,感到了一个不幸的事实。
终于,我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坐倒在了地上,连同纪云琅身上披的狐裘长袍,都被我扯了下来。
众侍卫忙团团将我围住,伸臂让我扶着起身,我却扑在纪云琅的狐裘上,已经恸倒。
眼泪这个东西,就好比冲开闸的洪水,没有开了闸还能收住又往回倒流的道理。
我本是一不小心开始哭的,结果那些最压抑的情绪虽然已经爆发,却仍有源源不断的其他理由和其他情绪,随着眼泪汹涌而出。
就像是洪水,若没有冲开水闸,那么最多也就是高于堤坝的那些会溢出。可是一旦洪水太凶猛冲垮了水闸,那么不将这所有的水泄个干净,是不会有停止的。
于是,我哭泣的理由也变得更加丰富,我甚至说出了因为纪云琅不喜欢我给我带来的委屈,以及我不想被纪云琅抛下当寡妇这样的理由。
然后,我便听见了一声熟悉的轻嗤。
我怔了片刻,愕然抬头,纪云琅正站在我身边,微笑着俯瞰我。
我一跃而起,又哭又笑:“纪云琅,你没死!”
纪云琅微笑:“放心,你还当不了寡妇……”
我不由大是害羞,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听谁说的……什么寡……寡妇……”
纪云琅轻轻挥手,一众侍卫无声无息地垂手离去。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木然的表情,仿佛从未听到过我的话一样,然而我知道他们肚子里都在偷笑,这种态度,正是郦国人所说的识趣。
我大声道:“喂,你们……不是你们……”
他们没有给我机会解释,早已经悄无声息地掩没。惟剩下我跟纪云琅,面面相觑。
我凝视着微薄晨曦中纪云琅的脸,苍白的面色在这将要拂晓的微光里,犹如精工细琢的白玉隐隐通透。
心中歉疚,我柔声道:“纪云琅,你终于醒了……你不知道,我真是害怕……怕你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了……”
纪云琅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伸手抚着额头道:“我真想好好睡一觉。不过听见你的词那么好,我实在不忍心错过,只好撑着多听几句。唉,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能感到自己的脸正在慢慢变青,于是生硬地问道:“什么不好?”
“我真是想多听一会儿的,可惜我实在忍不住,我可不是故意要笑。唉……可惜了……”纪云琅轻轻摇头,十足诚心惋惜。
我恨恨地顿足道:“纪云琅,你……都是你不好!你明明醒着,却不应声,让我担心,让我哭,你却在这里听着偷偷好笑!教那许多人都看我的笑话!”
纪云琅微笑道:“他们?他们何敢看你的笑话!刚才你看到有谁笑了你吗?你告诉我,我遣他去延和殿给你当差,你打他出气好不好?”说着又是微笑。
我又气又恼,看着纪云琅怒道:“你还要说,你还要笑!他们脸上没有笑我,一定是在肚子里笑,可是那又怎么及得上你,将我的一片好心……拿来取笑!”
纪云琅的声音和神色却忽然全部变成了温柔:“燕莺,我没有骗你,不是你的话,或许我真的就……永远睡着了……”
纪云琅的手无力地搭在我的肩头,他温和的声音亦是一般无力,如同他的手:“真的,我很累,想闭上眼,睡一觉。”
我连忙扶着纪云琅,紧张道:“你打起精神不要睡,我……我去叫那些侍卫上来……”
纪云琅只是一笑:“你不生气了吗?”
我摇摇头,不生气了,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生气过,我只是将纪云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太放在心上。而纪云琅,也总是这样,好像分明知道我会生气,还是要故意气我一样。只是,他只要温柔一笑,柔声一语,我的所有气,都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