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时辰之前，我还在想着回答大迎之后的生活，我想，娘最近待我好得多了。我想，回去后的日子，会好得多，快乐得多。

可是转眼间，别人还是按着我的设想回去，我却要远离那种日子了。

快乐都是别人的，从来不属于我。哪怕只是想一想，也会遭来横祸。

对了，还有云良，我要尽快释放了他。他一定是有家的，他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而不应该像我。

山丘并不高，一样长着草。又走了一会儿，我忽然听见山丘背后，隐约有声音传来。

我立时收回了不定的思绪，勒定了马停下来。我知道我这样一身装束，若是被看见，是会让牧民害怕的。

静静地听，山丘之后，是流水被搅动的声音，和女子们说话的声音。原来山丘之后有一道小河，那么这个声音，应该是有人在洗衣了。

我不由得微微一笑，不愿意惊扰她们，纵身下了马，拉着马儿转身回去。山丘后忽然传来了轻轻的笑声，洗衣的看来不止是一个人。我正欲举步，却听见了头顶一声雁鸣。

抬头望去，一群大雁振翅高飞。这一群大雁有大有小，好像，就是一家人一样。

我怔怔地看着，忽然从山后飘来了极轻的歌声。

虽然我听不到唱的什么，但那调子，真是好听极了，跟我从小到大，在军中听到的歌曲，都不一样。

我放下了马儿，任它自己啃着长草，悄悄地向着山丘走近。

曲子的声音飘飘荡荡，好像是从天上传来的一样，我只听得到悠扬的调子，却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

这歌声，好像是有魔力一样，明明已经唱完，我还是不由得又往前走去。

终于，我轻轻走到了山丘之后。

许久，山丘的那一边也是寂静无声的。

“好阿姆，再唱一遍。”忽然，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

原来这些边境牧民，是大迎的人。这年轻女孩说的，也是我们大迎的话。

其实边境之间的人，会说几种方言的也有，这倒是不足为奇的。令我惊奇的是，我在大迎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曲子，军中固然从来没有，而我有时候在军营外面行走时听到的山歌，也远远不如这一首。

“够啦，咱们该回去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看来便是那位“阿姆”了。

阿姆一般都是称呼一些年纪较长的女子，没有想到，这个阿姆的声音听起来，这么轻柔动听，仿佛比那女孩子的年纪，也差不多似的，只是，没有那样的清脆活泼，好像，是有什么不开心一样。

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声音，竟也会有这样的好听。

“阿姆，你不是要在这里等人吗？你……不等了？”女孩子问道。

“嗯……”阿姆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应了。

我心中也十分奇怪，她们两个怎么跑到这里等人了。

“回去你就不会唱了，好阿姆，求你，再唱一遍吧。”女孩子央求着，似乎正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刚才你不还催着快回去吗？”阿姆轻声道。

“我是怕那些人追上来啊！又怕什么时候开始打仗。”女孩子道：“可是看样子又都不会的，况且回去了也不见得就安全。而且我知道，回到帐篷里，你一定不会唱歌了。”

原来，有人在追着这个阿姆跟这个女孩子。

他们听起来是大迎人，追她们的是罗刹兵吗？

可是她们不过是两个柔弱女子，罗刹兵追她们有什么事呢？

“那……换一首别的吧。”

“不，阿姆，就是这一首。我知道我学不会，可我真想再听一遍，再听一遍就好。”

我看不到阿姆，但也没有听到女孩子再央求，我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心中砰砰地跳，我知道，阿姆一定是答应了。

“从南边飞来一群雁

也有成双，也有孤单

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

孤单的落在后面跟不上

不看成双，只看孤单

细思量你的凄凉

和我是一般样

细思量你的凄凉

和我是一般样……”

这一次，我总算是将词，一字一字都听了清楚。

我想，这或许不是大迎的歌儿。

我静静地听着，连呼吸都忘记了，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天上那一群雁，那一群从北边飞来的大雁，去看看它们是不是有成双也有孤单。

那时我还不懂得什么叫成双，可是我知道，什么是孤单。

这种孤单我从小便习以为常，渐渐地，似乎已经习惯了，已经不觉得那么难捱了，我可以一个人在我狭窄的营帐里坐上一整天，也可以一个人在校场将一个动作练上几天，也可以一个人骑着马儿漫无目的地走到天黑，我以为，我早已经习惯了。

可是听到这个阿姆的歌声，我的心中却是毫无征兆地空了下来，空得深不见底，连我自己都想要远远避开。

而等我听到那句“细思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鼻子没有来由的便是一酸，双眼跟着便发热了。

我被自己的反应下了一跳，开始害怕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可是我知道，这是绝不应该的。

我不久之前已经这样过一次了，单是很快，我便忍住了。

我并没有哭。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悲伤，也没有难过。

连娘都说了，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哭也不会笑。

娘不应该把我生出来，而我，也不应该有悲伤，不应该有欢乐。

我觉得害怕，我知道自己绝不应该这样。

议和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战争不用开始便要结束了，我虽然不能再回到大迎去了，可是战争毕竟要结束了。

此刻军中虽然没有庆祝却是人人心中欢愉，我忽然感到这么难过，那是绝对不应该的。

虽然我对这位阿姆生出了一股难言的亲近之意，虽然我很想要再听她说几句话，可是我还是一咬牙，便转身走开了，仿佛，又是在临阵脱逃一般。

只是虽然转身走掉，自己心里的所思所想，却是终究避不开的。

我心中恍惚，好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样，脚下稍一疏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是谁？”阿姆低声问道。

“阿姆，有人！”年轻女孩惊慌的声音说道，“是不是……有人追来了？”

我见她们这样害怕，心中很是不安，低声道：“我不是……我只是……我是路过这里的。”

“哦。”阿姆轻轻应了，缓了一缓，她又轻声问道：“那你……是大迎军中的人吗？”

我很是诧异，但还是应道：“是。我只是经过这里，不是……不是来追你们的。可……你怎么知道？”

“你所在的方向，早已经被大迎的军队守住了。还有谁能……”阿姆的声音十分温柔，伴着这个声音，两个人影从山丘之后转了出来。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晚霞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天空。

瑰丽的光线恍如会流动一般，映得走出来的身影周围，都带着金红色的光芒，仿佛，她们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走来的一样。

我只觉得一阵恍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女孩子口中的阿姆。不，应该说，是我一眼看到她之后，便确认了她，并且，目光也没有再移开过。

阿姆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这是大迎人在节日的时候喜欢穿的颜色。这样的体态，这样的衣服，映着霞光，就好像是传说中的仙女一样。

阿姆的脸上蒙着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可我虽只是看到了这双眼睛，也已经笃定，阿姆一定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女子，不，是仙女。

而阿姆的目光，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她的歌声，那么美，那么动听，却让我听得心里空落落的，让我鼻中忍不住酸楚。阿姆的目光里，有跟她的歌声，一样的东西。

我的眼睛又发胀了。

我连忙转开了头，又说了一遍：“我不是来追你们的，我只是路过这里。我这就……这就走了。”

偶然相遇，转眼便要分别，还带着一腔难言的情绪，我的声音也不由得沙哑了。

阿姆却是一直看着我，待我转身，却忽然走上一步，轻声道：“孩子，你受了什么委屈？”

我的脚步立时一顿，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这样叫我，有人叫我“孩子”。

阿姆的声音，温柔而又关切，就好像是对着她自己的孩子，就好像，是我想象中，一个母亲的样子。

母亲在问我，孩子，你受了什么委屈。

眼泪忽然便涌了出来，我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了，我甚至忘了小时候我是不是曾经哭过，我从来不知道，连我也会哭，而且，我的眼泪居然有这么多。

有温柔的手抚上了我的脑后，轻轻拍了拍我：“孩子，有委屈，就哭出来吧。”

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下，就好像是要把心里所有所有的情绪，全部都哭出来一样。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是在哪里，我只知道，我是真的，很委屈。

阿姆也不劝我，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将一条雪白的帕子递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