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那边影影绰绰,显然尚有许多埋伏的士兵等着我们。
我当然知道纪云琅的心意,只要他向着树林的方向跑,那么所有的追兵,都会去往树林那边集聚,而山边的地方,就成了一个没有防范、便于逃生的途径。
两马相背,我与纪云琅,也成了相背而行。
我没想到,终于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我们却是这样告别了对方。
听着纪云琅手中的皮鞭再一次落在我骑的马上,我忽然挥手挥鞭,刚好从半空缠住了纪云琅手中的鞭子,我看着纪云琅苍白的脸色与漆黑的眼睛,忍不住喊道:“纪云琅……”
纪云琅似是被我的举动惊到了,眼中有模糊的感情一闪而逝,但随即,他松开了手中的鞭子,淡然说道:“你去吧。”
纪云琅眼中的决绝,倒像是准备好了,此生不再见我一样。
我心中忍不住酸痛,硬生生地扯着马缰绳,想要将马儿掉了头,我忍着眼泪叫道:“纪云琅,对方势众,让我跟你一起……”
“你到大迎军中,恐怕要有去无回……”纪云琅低声喝道。
我心中一片凌乱,打断纪云琅的话道:“就算有死无生,我也要跟着你去!”
纪云琅的眉心紧皱,看着我的双眼目光冰冷,如聚寒霜:“那无名呢?你答应过的事,转眼便忘了吗?”
我没忘,我怎么会忘记。血莲融进我的身体,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融融暖意,勃勃生机。由此我也无时无刻都想到,纪云琅为了救无名,为了让我救无名能够万无一失,做出了怎样大的努力。
就像眼前这一旦分手,便是永远的别离。
终于落泪:“纪云琅,你对我……难道……”
“如果你不是唯一能够救无名那个人,我不会娶你。”
纪云琅头也不回,纵马前行。
我的双手略微放松,马儿便奔驰前行。
我们从山上下来,山脚边的人都往树林方向追,除去被我们打倒的,余下的果然也已经撤开了。
纪云琅的预料没有错。
只要我沿着山边绕开前来围堵的追兵,我就能安然回到郦国军营中去了。
回到军营,然后,我救了无名,了此一生。
可是,我走了,纪云琅呢?
纪云琅明天或者会回到郦国军营中,或许不会,不管怎样,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马儿沿着山脚奔跑,似乎马儿知道我是在逃命,不用催马,便跑得十分迅速。
而我的内心,伴着嘚嘚的马蹄声,分外痛苦纠结。
马儿跑得仓皇,好像,我是被纪云琅弃之如遗了一样。
而事实上,我也确实被纪云琅,淡漠地放弃了。我害怕这种放弃,更害怕的是他的淡漠。
天色一如昨日的湛蓝,而按照昨夜的月像显示,今天果然便起了风。这夏日清晨的风,竟没有多少暑热的气息在里面,只是肆意汹涌地刮过,将天空中的那些最后的云,都刮得不见了踪影。
所以,当我看到远处天空中的一片白色的时候,我便知道,是我的白隼来了。
我精神一振,本打算召来白隼,在我陷入大迎围困的时候,有白隼在我身边,与郦国军营中联络也会方便一些。可是此时,陷入大迎围困的,已经是纪云琅了。
我伸手召呼白隼,却看见三只兀鹰斜飞入空,直直向着白隼飞去,似是早就埋伏好了一般。草原上的兀鹰凶猛无比,大兀鹰双翅展开,几乎有白隼一般大小,而成年的兀鹰,更能将整头的小牛、小羊攫到空中。
我手中没有弓箭,皮鞭又难以及远,看着白隼被兀鹰围攻,心中甚是着急,忙取出哨子,想将白隼召到我身边,再趁机帮助白隼打败兀鹰的攻击。
却不想就在一瞬之间,白隼铁翅横扫,空气中似是激起了劲风,直直将一只正面攻来的兀鹰扫落,铁翅如同钢刀,打在兀鹰头上,兀鹰竟不及闪避,那兀鹰几乎跌到地面三尺的距离,方才振翅飞起,只是终究伤重,飞不出多远,再次跌落。剩下的两只兀鹰被白隼的铁翅左一下右一下来回击打,而白隼的尖嘴利爪,更是锋锐不可挡,终于这两只兀鹰也抵受不住,转眼便飞出了十数丈的距离,再也不敢回头了。
我早已经勒马站定,待白隼飞回,心中欣喜无已,缓缓摸着白隼头颈上的羽毛。白隼歪着脑袋,小眼晶莹闪亮,灵动无已,却也显得十分乖巧温顺,似乎甚是享受这种宁静的相处。
然而,下一刻,我伸手拍了拍白隼的背,指一指远处那片树林的上空,吹响了放飞白隼的哨子。
去吧,去纪云琅身边。
我这就回大营去,部署兵力,营救纪云琅,抵抗大迎的军队。
白隼应声便振翅飞起,它还是像以前一样的乖巧。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白隼只是在我头顶的几丈范围里盘旋飞翔,却并不往远处去。
想到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伸手指着远处叫道:“去吧,去找纪云琅。”
白隼从不是不通人性的,所以它今天的异常表现让我很是惊讶。
我对着白隼挥手:“去吧。”
可是白隼只是啾啾啼鸣,并不飞远,却像是在催促我什么事情一样。
忽然从白隼飞来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从声音便能够分辨出,是一群快马。
我顿时明白了白隼不肯离去的原因,看来,我也已经被包围了。白隼定是因为察觉到了我的危险,所以才不肯离去。
纪云琅既然已经冲进了大迎的包围,那么我便决不能再被抓住了。我正想着带同白隼隐藏到山上,等待时机,却听见白隼一声嘹亮地嘶鸣,向着马蹄声到来的地方疾冲过去。那飞翔的气势,带着某种坚决的狠厉。
我待要吹哨子召回白隼,却看到数十支羽箭一齐冲上了半空,锋利的箭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令人心寒的光芒。
是大迎士兵惯用的羽箭,果然,我也被围住了。
那数十支乃至百余支利箭齐发的架势果然甚是厉害,然而白隼终究是翱翔天空的灵物,羽箭再有力道,毕竟飞出的距离是有限的,白隼只要振翅高飞,羽箭终究是不能伤及它的。
可是我的白隼,没有飞远。
它只是用力地扑闪着翅膀,将那些破空而来的羽箭,一根根打翻,并未逃走。
甚至,白隼还一次次试着低飞,似乎在扑击什么。
终于,一支利箭穿透了白隼的翅,紧接着,我便听见了白隼愤怒的悲鸣,看到了几片从空中跌落的羽毛。
脑中似有热血涌上,将所谓的理智全部冲走。
我飞身上了马,向前疾驰。我吹起哨子召唤白隼回来,我知道只要白隼往我这边飞回,那些人定会追过来,不会再去理会白隼。
却不想白隼扑闪着翅膀飞起,又向那些兵马冲了过去,而白隼的翅膀上,还挂着那支穿翅而过的羽箭。
我与那些兵马越来越近,然而不论我怎样吹着哨子相唤,白隼却始终不肯回头。
我大声地呼叫让那些士兵停手,不要再向空中射箭,他们却只是纵马将我慢慢围起,却并不停下手来。
终于,再一次众箭齐发,这一次,却是一半对准了我,一半对着白隼。
我心中微微惊讶,但随即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道:“昌平公主在此,不得无礼!”
这声音,听来正是冯大人。
而就在那电石火光的一瞬间,我也忽然想到,我还穿着纪云琅的衣服,这些大迎士兵,认不出我。
果然有不少士兵紧急撤了箭,有的百忙之中将箭头偏向了一边,却也还有人,终究没有来得及。
而也就是在我犹豫的那一瞬间,前方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悲鸣,然后,我看见白隼的身上染了一点红,坠落在地,背上,还有四五支羽箭。
白隼最后的姿态,是向着我在飞。
也就是说,白隼冲下来,为我挡开了那些致命的箭。
看着白隼雪白的羽毛染上了血迹,我几乎是从马上跌了下去,继而又跌跌撞撞奔到白隼身边。白隼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泽,像是一颗蒙尘的珠宝,黯然无光。
我想要伸手去拔掉它身上的羽箭,却又担心在拔动哪一根的时候,白隼会突然死去。
几番犹豫,白隼却忽然扑腾了几下翅膀,振起几片掉落的羽毛,我正想着要怎样安抚白隼,给它治伤,白隼却忽然努力一振翅膀,腾空飞起。
白隼腾空飞起,用尽了全力。直到它升到了极高的地方,忽然发出一声悲鸣,然后双翅用力振动,对着地面疾速俯冲。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白隼的头脑,已经撞向了地面。
刺痛我双眼的,是纯净的白,和耀眼的红。
我的白隼,就这样在雪山脚下死去。
这个生性高傲的小动物,仿佛生来就是属于天空,好像是白云一样。一旦它从天上坠落,便是决绝地化而为雨,再也无法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