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比燕莺的脚步落后了一些,没有将燕莺的话听全,燕莺回头笑道:“比剑啊!阿芜举着剑动也不动,我问她是不是想跟我比剑呢!”说着拍手笑道:“三皇子,不如你跟阿芜比一比吧,我不会用剑,下手又没有分寸,阿芜是不会跟我比试的,爹爹说你剑术高明,又说阿芜进境不错,你们两人比起来,肯定精采极了!”
三皇子与我比试,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今日忽然听到,我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三皇子不知是否看到了我轻微的反应,只是淡淡说道:“夫人催我们快些回去,况且这时天色已晚,什么精妙招数都看不清楚。”
燕莺低声笑道:“好吧,就算你说的对。阿芜,走吧!”
我摇头道:“我……我还是在军营吃吧。”
燕莺又催促了两遍,结果我还是没有回去。我本以为燕莺的背影消失在某个营帐的转角处之后,今天就算这样过去了时,我忽然听到有谁在低声叫我,大女。
小的时候,我总是不能明白一句话,叫做熟悉又陌生。熟悉就是熟悉,陌生就是陌生,这明明是两种分在两端的感觉,是不可能同时感受到的。
可是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却分明感受到了。
因为有些东西,来自于你的记忆深处,时间或许会让这些记忆蒙尘,深埋,却无法将之清楚。
这是娘的声音,低声叫着大女。
距离娘上一次跟我说话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是距离娘上一次这样叫我,已经是许多年了。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在茫然中,喊了一声“夫人”。
在那以后我经藏会想,我当时心里那么惊讶,又有些慌乱,为什么我还是叫了一声“夫人”而不是叫了“娘”呢?如果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娘,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我想,按着当时娘的反应,我若真是叫了娘,或许她又会给我一巴掌吧。
当时娘听了我的呼喊之后,没有一点异常地点头说道:“很好,总算你记得跟清楚。”
我愕然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娘那一声大女的含义,是在试探于我。
娘给我带来了羊乳酥酪,微笑道:“趁热吃吧。”
看娘没有立时离去的意思,我便打开食盒,吃了起来。嫩滑芳香,只是那股甜味,却让我觉得十分不惯。
娘就坐在一边看着我,问道:“好吃吗?”
我道:“好吃。”
娘笑道:“是吗?可是你吃的这么慢,我还以为做得不好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舀了大匙,送到口中。其实我在这军营中生活了将近十年,什么粗淡的饭菜,都吃过了,爹爹关怀将士,从来都是和士兵们同饮同食,所以我虽是跟着爹爹,也极少吃到精美丰盛的吃食。
明明粗粝野菜都曾经入口,雪水雨水都能够饮下,可是今日这香滑甜蜜的羊乳酥酪,却让我咽的十分艰难。
娘却没有发现我咽的艰难,见我大口吃着,很是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燕莺喜欢吃的东西,你一定也是喜欢的。”
我默然点头,因为有些话,没有必要去较真,也没有办法去回答。
娘又说道:“是啊,你们从小就是一样的,虽然你们不是同胞而生,却也是双胞姊妹,一日间早晚出生,人们都说双生子最是相像,你跟燕莺虽然容貌不十分相似,然而你们小的时候,说话做事,真的是很相像的。你们喜欢拿一样的东西玩,喜欢吃一样的饭菜,连衣服都喜欢一样的花色……不过那时候你还小,恐怕都已经不记得了,是不是?”
娘今天的突然出现,以及她所说的这些话,都让我感到十分惊讶。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呆然地坐在娘的对面,一大匙一大匙地将一碗羊乳酥酪咽下。然而我心中却也一直在想着娘说的话。关于我喜欢跟燕莺拿一样的东西玩,吃一样的饭菜以及喜欢一样花色的衣服,这些事情,我的确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是关于那些幼儿时候的事情,我也不是全无记忆的。印在我心底深处的,更多的是一些话。比如,大女,你是姐姐,你要让着妹妹啊。比如,大女,这个东西给燕莺玩,娘再给你找别的。比如,大女,你当姐姐的,怎么能跟燕莺争呢!再比如,大女,不是让你看好妹妹吗,怎么燕莺又摔跤了。
记忆的线索里隐藏着蛛丝马迹,让我可以大致还原出娘的话中的那一些事情。
可是娘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想了起来,她在我回答回答之前,已经总结地说道:“不过你跟燕莺,是真的很像的。燕莺喜欢什么,你也会喜欢的。”
彼时我已经吃完了那一晚羊乳酥酪,娘微笑着收起了食盒,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我说:“大女,娘给你做的,试试合身,明天就穿上吧。”
娘就这样走了,留给我许多疑惑。
这是我在军营中这么多年,见到的最好的衣裳。就连爹爹和几位副将军,也都从未穿过这么轻软细密的衣料。
衣服是浅淡的青灰色,看起来与军营中寻常布衣的颜色无多差别,然而那衣料却是垂坠细滑,伸手一碰,便给了人全然不同的感觉。
宽窄大小处处合身,如此精良的衣裳穿在身上,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最奇的是,包裹里还有鞋子和头巾,跟衣裳差不多的颜色,好像是专门做成了一套的样子。
看着新衣,心中止不住的好奇,于是我全部穿戴了,走了出去。
军营中没有镜子,我走到营帐外面,想到不远处的泉水那里,照一照自己的影子。
泉水离我的营帐半里余地,军队驻扎,也常常是选了有水源的地方。只是水源虽被营帐远远围起,水源近处却是一片空地,为的也是方便取水。
我放轻了脚步,缓缓朝着泉水走去,却忽然发现泉水边似乎有一个人影。而我之所以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去,没有慌乱也没有转身离开,是因为这个身影在月光下十分淡然安静,绝非一个偷偷跑进军营的探子的模样,所以我并不惊慌;而那个人在听到我的脚步声之后,也缓缓地回过身来,静默地坐着,静默地转身,从容不迫地看到了我,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于是我知道,我的出现,算不得是打扰。
再走近些,我已经可以从身形和那种安然的气氛中,认出这个人是我的那个通译,云良。
云良看着我走到泉边,似乎在打量我的一身新装。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局促,走到泉水的另一边停下,讪讪说道:“你不回营休息吗?”
云良淡漠地看着泉水说道:“还早。”
我本是想来看看泉水中的影子的,看着云良这般,我却又不好意思去照自己了,好像一低头,自己的想法就会被立时窥破一样。
“你……你愿意多坐一会儿也好,反正……反正天色还早。”有人无法适应我的淡漠,也有我无法适应的淡漠。在我不善言辞、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法的时候,我常常希望自己身边那些振振有词、喋喋不休的人能够寡言一些,可是如今身边有一个寡言的人,却让我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说罢,我匆匆转身,心中遗憾着终究没有见到自己穿新衣的样子。
“这衣裳——”云良的声音忽然从我身后传来,而且,直白地说破了我的心思。
我惊讶地不敢回头,只是停住了脚,听云良说道:“这衣裳很合身,你穿上很好看,不过,你还是不要穿的好。”
相比较云良何以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是云良说的话更让我感到惊奇。
所以我转过身去看着云良,半晌问道:“为什么?”
云良仍是看着泉水,似乎水中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他只是淡淡地说:“随口说说,或许是我想错了。”
我忽然体会到了小时候,我越是不肯说话,人们越是千方百计想要将我的想法问个明白的那种心情了。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好奇心。
我亦好奇地走上前两步,问云良道:“你说……你说什么?”
云良终于抬头,只是背着月光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低声说道:“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会无缘无故。”
云良的话让我思索了一整夜,然后我终于在天空放亮、起床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想明白了一点。
娘忽然来看我,给我送来了甜蜜的羊乳酥酪和合身的衣衫,不是无缘无故的。
只是,娘来看我,要什么缘故呢?
我想不通这一点,但也没有将新衣穿上。
傍晚队伍再次驻扎的时候,我看到了来找燕莺回营帐吃饭的娘,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我身边掠过,我只得垂下头,不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