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牵动嘴角:“现在已经不难过了。”
“那刚才呢,是为了什么?”云良问得穷追不舍。
“没什么,只是被你的善行感动了。”我不喜欢说谎话,尤其是对这样必须认真对待的事情,所以我有些不自然地错开了云良的目光,就像小孩子说了谎,怕被发现一样。那种不自然其实最能将心思昭彰。
“你这话我能相信吗?”云良没有追着我的目光去探究,因为就算他不知道真相,假象总是已经看破了。
“既然你觉得不能相信,你开始又何必问我。”除了狡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云良沉默一会儿,对我说道:“上车。”
我抬头看着他,奇道:“还要走吗?”
云良点了点头,“还要走。”
“为了让我恢复记忆,所以你要重现我走来的一路,连遭遇靺鞨人的事情,也要重现吗?”我的声音里有难掩的激动,何必呢,一定要做这么多。
云良的声音有些涩然,却又很是肯定:“你都想到了。是的,就算天下雪,牧民不会出来,还是要往前走的。往前走,靺鞨人是会出来的。就算你已经猜到了,也要带你去再经历一次。因为说不定到了哪里,你就能想起来了。”
“可是我忘记的,并不是和亲的这条路。你又何必定要我重新走这条路呢?”
“因为这条路,我曾陪你走过。你没有忘记一路的事情,可是却忘记了我。”
我摇头叹道:“云良,何必呢。不要这么费力了。”
云良的声音不高,却是坚定不移:“上车吧。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我忽然纵声长笑,尽管心里没有丝毫的欢乐。
没有等云良反应过来,我已经冲上一步,走到了雪蹄黑马的身边,纵身上马,扬鞭催马向前奔去了。
雪蹄果然是一匹宝马,奔行起来风驰电掣。我听见身后白马清亮的长声嘶鸣,不用回首,云良已经追上来了。
“你要干什么?快停下……”云良在我身后纵声喊道。
接着身后更有大量的马蹄声响,我知道,所有的侍卫,穿着郦国军服的,穿着大迎军服的,都已经上马追上来了。
“皇上……皇上……”
“贵妃……贵妃……”
两匹好马的脚力相若,一匹发足疾奔,另一匹便不是轻易可以追上来的。其余的那些寻常良驹,更不是可以与雪蹄和白马相比拟的。所以身后的马蹄声渐稀,只剩下了白马四蹄翻飞的声音。
“还有四十里路,你就准备这样一路过去吗?”云良在我身后喊道。
我们向南,云良的声音顺着北风传来,混合着风声的激荡。
风从头顶和耳边呼呼地吹过,夹杂着雪花打在脸上,一点点的凉意汇聚,几乎将脸面都冻僵了。
马儿的颠簸震松了我的发髻,震掉了我的金钗,我能感到头发就那样如同瀑布,散落了下来。
四十里的路程对于一匹好马不算什么,可是马上乘坐的人,却真的是被吹坏了冻僵了。越往前走,路上就有越多的积雪,到了后来,已经看不到土地、枯草和萌芽的颜色,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了。
我依稀记得从大迎走来的途中经过的那些位置,可是路边的空地上已经没有帐篷了,想来是牧民为了追逐水草,或是为了躲避其他部落的骚扰,已经带着帐篷迁徙到别处去了。
如今的草原是一片白茫茫地空地,除了道路一边的山脉,没有一些起伏,也没有任何阻挡,可以看清楚里许左右的东西。极目远望不见了牧民的帐篷,心中正自疑惑的时候,我的目光向着道路另一边偏移,竟然看到了一些伫立观望的人们。
终于到了。
我这样想着。
在这片只有无尽白雪和苍茫天空之间的土地上,居然有一些伫立观望的人们,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口中低声呼喝,让雪蹄跑得慢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只看到了我的一身鲜红的嫁衣,没有看到壮观的队伍、大红的轿子、朱漆的箱子,那些骑马观望的人,都只是按兵不动地等着。
不过短短片时,云良的马已经奔到了我的身边,和我的雪蹄并头缓缓徐行。
“你……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来告诉他们……好生回去……不要……穿着靺鞨人的衣服……在这里出没……”
是的,眼前的这些人,都是穿着靺鞨人衣服的。
云良说话,我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不是因为疲劳气喘吁吁,不是因为着急语无伦次,我们实在都太冷了。
“为……为什么?”
“这边曾有……真正的靺鞨人出没……万一被他们看见……看见岂不是……打草惊蛇……”我的脸冻僵了,脑子也不太灵便,说话有些词不达意。
是的,这边曾有靺鞨人出没。而且不是普通的靺鞨人,是靺鞨人的王。
单是那日看到的几个靺鞨人,就已经是个个身手不凡了,郦国的侍卫衣装威武,实际文弱,根本就不是对手的。而我大迎的儿郎,一对一,也没有胜他们的把握。
而那个独立逃脱众侍卫阻拦的靺鞨人,更是万中无一的勇者。即便是大迎以勇猛善战著称的连卓将军,我看也不是对手。
所以这次阿继元宵节到访郦国后回去,我也曾暗中嘱咐他,某一段道路途中有靺鞨人出没,勇不可当。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却不知道他们离去了没有。
我和云良两人的马越奔越近,我看的清楚,这些人都穿着靺鞨人的装束,然而我对云良说道:“让他们……整队一起,回去吧。”
这些穿着靺鞨人衣服的人,其实是郦国人。而且,是云良手下的郦国人。
其实我早已经料想到,云良会找人来假扮靺鞨人,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会装的这样像,会来得这么快。
云良对那些穿着靺鞨衣装的人一声低喝,我以为他是在发号施令让那些人收队,谁知那些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却突然呼喊着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怒道:“云良,你究竟要闹什么!昔日的情景既然已经不能复原,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一会儿若是当真引来靺鞨人,你当是闹着玩的么?”
云良沉声说道:“既然不能重现昔日,那就只现今日。”说罢又是一声低喝,那些假扮的靺鞨人居然也架起了长弓,纷纷将箭头指向云良和我。
云良伸手拉雪蹄马的缰绳,我亦是用力握着,不给他半分松动的余地,只是朗声对那些打扮成靺鞨人的郦国侍卫喊道:“哪一个有胆量,就用长箭射死我。”
云良怒道:“你疯了吗?”
我回首凛然看着他:“是你疯了。”
云良向我瞪视一眼,忽然对着郦国的侍卫叫道:“放箭!”
一支长箭带着冷飕飕的风、凄厉厉的声,笔直向我袭来。利箭距我不过一尺,呼啸着从我身边擦过。
不可理喻,全然不可理喻。
云良疯了,这些郦国的侍卫也都疯了。
我虽然不相信哪一个人会有胆量用长箭射死我,可是事到临头,我却有真的担心有这样有胆量的人出现了。
我对云良怒斥一声“疯子”,伸足在马肚上一碰,御马向旁边奔去了。
这是一个不存在正常思维的世界,沟通的语言对他们全无效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离开的方式让他们失去标的,自觉无聊,然后便散了吧。
草原这么大,他们一行十余人,挡得住面前的路,却挡不住迂回走脱的我。
一时间乱箭纷纷,云良跟在我的身后,挥动手中的佩剑挡开射向我二人的长箭。
我怒极反笑:“你这人是失心疯了吗?”
云良郑重说道:“此刻携手对敌,有事待退敌之后再说。”
我一眼看见云良认真地神乎其神的表情,差点一个不稳从马上摔落。这不是失心疯,而是没有人心、失去理智了。
我扬鞭催马,准备大大兜一个圈子之后,从这一群亡命之徒的侍卫身边绕行而过。惹不起,我总是躲得起的,谁让我的马快呢。
那些郦国的侍卫果然不如靺鞨的精兵,纵马追人,射箭的准头便没有那么精准了。只是十余个人双手不停地射箭,我则纵马在路上奔驰,一个乱跑,一个乱射,却总有些歪打正着的箭,或前或后,从我身边擦过。
我挥鞭挡开了几支流箭,雪蹄已经带着我绕了大半个圆弧,而我们也已然带动这些侍卫转了方向。
我纵马窜到了侍卫的前面,心中一喜,终于可以不与他们纠缠了,却不防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骤然勒住了我手中的马缰。
我一眼看到那浅蓝色的衣袖,便知道是云良在捣鬼,雪蹄马奔驰中被止住,长嘶一声,几乎人立起来。
我险些被跌下马背,心中自然大怒,回头瞪着云良说道:“云良,够了!一切到此为止!”
云良欢喜道:“怎么,你想起来什么了?”
我瞪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云良面南,我面北,两个人,两匹马,默默地对视。
我们的马快,已经反超到了那一些假扮靺鞨人的郦国侍卫前面。没有云良的号令,他们也已经停止了放箭,勒住马不敢快跑,从后面慢慢靠拢过来。
云良脸色惨然,忽然淡淡说道:“再往前,更没有什么值得你记住的了……”
我心中对云良这样不分轻重的胡闹本是十分恼怒,可是看到他此刻失望又无奈的脸色,也忍住了怒意,安慰道:“云良,你做到这样……”
话刚出口,一声极凌厉的长箭破空之声呼啸而至,可是,我却看不到长箭的影子!
或许是出自本能,我从雪蹄身上纵身跃起,扑向了对面的人。
我的声音因为惶急而嘶哑,一颗心似乎早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我只听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叫喊,接着还有长箭刺穿肉体的声音。
草原广袤荒凉,我的呼喊远远散去。
“纪云琅,快趴下!”
……
我和云良一起落了马。
受惊的雪蹄和白马长声嘶叫。
又是同样利箭破空的声音传了过来,清晰,凌厉,带着风声呜咽呼啸。
肩头,心头,腿脚,都是痛楚难当。
我挣扎着无法动弹,自知无幸。想不到,我会和云良在此同时毙命。
也好,也罢。
这样的死,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吧。
又是一件东西从山的一边破空而来。
我一抬头,刚好看到山一边一只利箭,竟如流星般飞驰到我的身前,后发先至,将从后面射向我的箭,拦腰折为两半。
利箭劲头极强,劈断那只长箭后,劲头兀自不歇,又斜斜飞出丈余,“嘶”地一声穿破积雪,插进土地中,一支近两尺长的利箭,竟有一尺没入地下。
能射出这样利箭的人,我所见过的,只有那个逃走的靺鞨大汉。
多年心中以为敌军的人,竟然出其不意地救了我,救了云良。
肩头的剧痛让我忍不住浑身颤抖,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可是我心头居然松了一口气,那靺鞨大汉,不至于趁人之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