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疑究竟是纪云琅说错了话还是我听错了话。
我犹豫着、忐忑着缓缓抬起了头,却总是不敢去看纪云琅的眼睛,那是一个足以溺死我的深潭。
可纪云琅显然对于溺死我很感到兴味,他在试图捕捉我的目光失败了之后,索性直接用手固定住了我的下巴。
这样的情形,这样的氛围,像极了昨天晚上在澹烟渚的时候。
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是纪云琅的吻再次落在我的额头,还是,纪云琅会将我拥入怀里呢?
可是,可是,纪云琅为什么要看我,纪云琅为什么要吻我,纪云琅又为什么要抱我,为什么要对我说“我想多了解你一点”这样的话?
纪云琅,难道你对我,毕竟是有几分真心吗?还是,这一切的美好景象,都是如你对那老者说的一样,只是为了确认些什么呢?
眼看着纪云琅的双唇渐渐靠近,我的心中怦然之外还有这一团团理不清的乱麻。
算了,何必计较那许多呢?纪云琅对我的好,难道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吗?反正结局已经注定了不美好,我又何必斤斤计较于过程中的真假,又何必去考究每一件事情的真相,到了不美好的终结,又再去懊悔自己连美好的假象也不曾得到过呢?
与其始终清醒而痛苦地追寻真相,不如糊涂而幸福接受幻境。
郦国人不是说过吗,难得糊涂啊。
我的双手缓缓伸出,有些僵硬又有些颤抖,却在遵循着我对美好幻境的想象,想要轻轻环住纪云琅的脖子。任由那一方流光溢彩的绡纱,如同水波縠纹一般垂落在我的脚边。
我的双唇亦带着某种轻微的颤抖,唇齿间极尽我所有的温柔,轻轻唤道:纪云琅。
纪云琅,如果注定我要死于非命,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你我之间,是今日的这种场景。
不管我是怎样落魄的衣饰打扮,不管我是怎样的面容神情,纪云琅的双眼,都会这样一直一直注视着我。
我这样在心里,默默地向郦国的老天爷祈祷着。
然而下一瞬,纪云琅的吻快要落到我额上的那一瞬,我快要勾住纪云琅脖子的手,忽然凌厉地扬起又凌厉地落下,划过优美的弧度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重重一拳打在了纪云琅的肩上。而我****的双足,从绡纱中蹦了出来,重重地踏在了纪云琅的脚上。
看着完全不知所措的纪云琅,我愤怒地大声喊道:“纪云琅,谁让你进来了!”
然后,我飞速拉起椅背上的外衫,转过身去,以决绝地姿态,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我的卧房,冲出了延和殿。
凄凄迷迷的雨让我分不清此刻究竟是上午还是下午。
我只是没有思绪地,在大雨里面奔跑。
是的,我临机变卦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较真的人,可是面对纪云琅,我还是喜欢斤斤计较。而我的头脑那样清醒,让我没有办法去糊涂。
只要想到了那些关于诛心血泪的话,我便不能不想到纪云琅对我的真假。
而且不管纪云琅对我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去轻易对他动心。
我知道我不能义无反顾地吻下去,因为我只要吻下去了,我便一定会动心的,可是,我又怎么能够!
我的心情真是矛盾地可笑。
郦国的雨和大迎的雨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今日的雨,落在身上却似乎格外有分量。
脚下青砖铺过的地面平整而干净,赤足走在上面也并不会觉得滑。于是我便沿着脚下青砖路延伸的地方一直跑着,等我注意到周围的景致而驻足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不知不觉,我已经跑到碧波湖旁边了。
高出水面的荷叶与平铺在水面上的菱叶被雨和风激荡,飘荡摇曳着却又避不开雨水的拍打。
青砖路一直延伸到澹烟渚,可是郦国的青砖毕竟不是大迎的草地,我光着脚跑到这里,实在有些跑不动了。
这一场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征战,到此终于以我的落荒而逃结束了。
我垂首看着湖边的水面,一个一个不断的涟漪将水中的影子冲得模糊,然而那一团一闪而逝的白色,仍让我分辩出了什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招手,白隼果然应声长鸣,然后疾冲降落,站在我的肩膀上。
白隼长得这样重,我的肩头已经撑持不起了。就在我准备将它放下来的时候,白隼展开了双翅,将我的身子罩在它的羽翼之下。
白隼是不怕雨的鸟儿,雨水落在一根根坚硬的白色羽毛上,便即滚落。白隼的翅膀像是一把巨大的叶子一样的雨伞,雨水则从周围如线滴落,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纪云琅来了。
白隼扑棱棱地飞开,扑扇翅膀的声音里,是纪云琅的声音悠悠传来:“外面雨大,回去吧。”
我正想着该要如何回绝的时候,身体忽然颠倒了位置,轻飘飘地离地而起。
下一刻,我已经被纪云琅打横抱了起来。
甚至,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打伞的内侍。
我缩在纪云琅的怀里,****的衣裳终于让我感到一阵寒意。纪云琅神色冷峻地说道:“自己撑着伞。”
那内侍果然将伞递在了我的手里,于是我的伞护着纪云琅和我,就这样离去。纪云琅临走还不忘冷冷地对那内侍丢下一句:“离远一点。”
我看着那内侍被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一样,跟着纪云琅却又不敢走近,样子十分可怜,心中不忍道:“纪云琅,你看那个人还在淋着雨呢。”
纪云琅神色严峻,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
透过我身上的湿衣,纪云琅身上居然也有丝丝温度传递过来,只是这种稀薄的温暖并不足以让我感到真正的温暖,只能让我觉得更冷。
这样的情形就像是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得到了一小块干粮,然而这些并不足以使他觉得饱,只能让他不至于饿死了从而不再感受到饥饿,其实相反这个人一定会更饿。
觉得更冷的情况下,我看了看纪云琅,发现他的衣裳大部分都是干的。相形之下那个缩头拱肩的老太监更显得可怜。
我有些不悦地轻轻哼了一声:“纪云琅,你这人好没良心。”
纪云琅垂首瞪我一眼,冷冷地道:“什么!”
“你出来的时候他给你撑着伞,现在你不用他撑伞了,至少也好好跟他说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纪云琅冷淡又严肃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
“第一,是你先冒着雨跑出来,到处惹祸,我是好心送你回去;第二,伞是我自己撑出来的,因为我要抱你,所以才将伞交了给他。第三,这人既不是承乾殿的,也不是延和殿的,我怎可能叫他跟着我来。”纪云琅看着伞外面的雨水,毫无表情地将这些理由一条一条陈列在我的面前。
我又向那内侍看了一眼,心中渐渐有些恍然,惊讶道:“纪云琅,你说他是……慈宁宫的?”
纪云琅不理会我的话,目光仍是笔直地看着前方:“第四,你自己弄得这样狼狈,我来送你回去,你却在这里毫无缘由地胡说八道,你这人才没有良心。”
纪云琅的语气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好像在说着一件极不相干的事情。可是我的目光却忍不住在自己的身上打量,带着些许泥沙的脚,****的衣裙,头发还兀自在滴着水,顺着脸颊留到脖颈里面。
正如纪云琅所说,我真的是狼狈极了。
跟着我又不能不想到我刚才赤着脚从延和殿跑出来的境况,以及我的种种令人惊骇的症状。
我伸手推了推纪云琅,挣着想要下去。
纪云琅的眉毛蹙了起来,垂首看着我道:“你又闹什么!”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羞愧,一向流利的口舌也失去了便给,只是诚实道:“我要下去。”
“下去干什么。”纪云琅根本不是在问我,那语气一听而知,是直接了当地在否定我。
“我……这么狼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满脚泥污,浑身是水……”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所以,你在担心什么?”纪云琅接着我未说完的话问道。
担心什么,我在担心什么?无非是现实不能达到期望,所以才会有担心吧。
可是对着纪云琅,喜欢与不喜欢的话题,展开是没有意义的,没有结果的,也是非常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