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那些追踪这位二皇子的人说的那些话,其中的纠结我大部分是不明白的,但是少年说要保护自己的母亲,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低低说道:“可是我的娘……她不要我了。她与我爹爹和妹妹住在一起,他们……不要我了。”
少年的语气中也有了几分惊奇,但他只说了两个字:“是吗。”接着又说道:“那么以后,有一个需要你保护的人出现的时候,你却没有力气,使不了剑,你不会后悔吗?”
需要我保护的人,是谁?
我想起了以前爹娘常跟我说的话,大女,你是姐姐,你要保护好燕莺。大女,你是姐姐,你不能跟燕莺争。大女,你是姐姐,凡事你要让着燕莺。
我顺从地点头,我的确有要保护的人,我的妹妹燕莺,虽然如今我已经不能叫燕莺妹妹,燕莺看见我,却总是叫我姐姐的。
“可是,我不敢。”
“到你不得不拔剑的时候,你就不怕了。”
少年说的话很是奇特,总让我觉得不甚明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默默地想着少年的话,若有所思地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醒醒,快点醒醒。他们又过来了。”
我从迷惘中睁开眼睛,少年拉着我的手便起身。山洞外火光越来越亮,等我们走到洞外,一个男子的声音充满惊喜地叫道:“在这里了!快看,在这里了!”
少年拉着我的手开始往山下跑去,天色已经微亮,却仍是照不清楚脚下的崎岖。
一路跑着磕磕绊绊,未能跑出多远,我便一跤摔在了地上。
少年想要拉我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看着火光下那几个人狰狞的脸,这才想起来这少年身处危机,说道:“你……你……你快跑啊!”
那几个人慢慢逼近,笑中满含着得意:“跑?看你能往哪里跑!”
“这小孩儿不知是什么路道!一起杀了了事!”
“嘿嘿,小子倒也狡猾,躲到了现在。你若是就那样藏在山洞里,咱们倒真想不起来回头再去找,偏偏又从山洞里跑了出来,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我想着这人的话,心里也糊涂起来,这几个人山上没有找到这个二皇子,所以才下山去了,若是我们就这样躲在洞里,这些人的确是不会发现我们的。
那么这个二皇子又拉着我出来,干什么呢?
心中正在想着,忽然眼前一亮,一道明净而寒冷的光闪过,然后我便看见了正当对面的那个大汉眼中无比惊讶的神色。
一双眼睛瞪得像核桃一样,因为一眨不眨,亦不转瞬,让人看了心中害怕。凝目再看,那大汉的表情已经定住,非但是眼睛,还有嘴巴,都长得大大的,一动不动了。
当我发现这个大汉已经死了的时候,少年手中的剑,已经又接连刺中了三个人。
喷溅出来的血在微弱的光线下是一种浓暗的颜色,我惊惧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整个人都愣住了。
直到一个身上带血的人怒吼着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才被少年那声“拔剑”惊醒,然后想也没有想,伸出手中的短剑,刺在了那人的身上。
鲜血从我刺中的地方涌出,顺着短剑斜斜向下流到了我的手上。直到指尖感觉到那种温热滑腻,我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手,任由自己的短剑留在那人的腹中。
然后,看着那个人,在我面前摔倒。
我看见那人背后大约心脏的位置,同样一个伤口在往外汩汩流血,那个伤口却似乎要深得多。少年手中挺着剑,剑尖亦染着鲜血。
我呆坐在地,直到身边的火把慢慢熄灭,直到朝阳从东边升起,我都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
地上的那些人,也各自静静地以各种姿态躺倒在地,而那个少年,从那人腹中拔出了我的短剑,擦干了剑上的血迹之后,也是不发一言、一动不动地站着。
直到远处有马蹄声响。
少年方才对我说道:“起来吧,有人来了,你也该回去了。”
我缓缓抬头,看着少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少年将短剑递给我,我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
然后,我才看见少年的肩头,有一片发黑的颜色。
少年蹲下身子,将短剑放在我的手里,说道:“多谢你及时拔剑,帮了我。”
我心头愈发迷惑,重复道:“帮了你?”
“这个人是他们中最强的高手,你若是不拔剑,他会在杀了你之后,趁我被人缠住的时候,再杀了我。你死了,我死了,那么你我想要保护的人,就没有人保护了。”少年说得有些复杂,我更加似懂非懂。
是我帮了他吗?
我只是看着少年肩头的黑色,许久才恍然惊觉,我说:“你……你这是流血了吗?”
少年微微一笑:“不是的。”
我不能相信,只是问道:“那为什么衣服破了?还有,这……怎么是黑颜色?”
少年仍是微微一笑:“只是衣服破了。如果流血,怎么不是红色?”
我心中将信将疑,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他们流出的血果然是红色的。他们的眼睛兀自大大地瞪着,心中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么他们……不疼吗?”
少年有些困惑地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会疼,但是一个做坏事的人,你不杀了他,他会让更多的人流血的。他杀掉的那些人死了,还有人会为此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
“可是我死了,却不会有人伤心难过。”我闷闷地说着。
“会的。”少年忽然很认真地说:“我会伤心难过。”
我抬起头,少年正对着晨曦站着。少年的眉目俊秀清晰,神色很是温和。
这种神态给了我一种可以相信的感觉,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山下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少年看了片刻,微笑道:“是须利将军,看来是来找你的。你看,世上肯定是有人记挂你的。”
我回头看见山下的旗帜,知道果真是爹爹来了。再回头时,那少年已经转身准备离去了。我忙说道:“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停了脚步,却没有转身,低声说道:“我叫纪云琅,你不要告诉别人见过我。”
我拄着短剑蹒跚下山,爹爹已经迎到了半山腰。
爹爹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眼眶微红地笑道:“孩子,回去吧。”
爹爹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跑了,也没有看见那些被杀死的人,回去之后,也没有再让我学剑。
我没有跟爹爹说纪云琅的事情,也没有说那些死去的人,更没有说我曾刺出了一剑,剑上的血流到了我的手里。
似乎整件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我却在回去后的第三天,走到校场找到爹爹,告诉他,我要学剑。
爹爹又惊又喜,却终于缓缓摇头:阿芜,你要是不愿学,就不学了。
我说:将军,我愿意学。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被杀了,还是有人会伤心难过的,有一个是我的爹爹,还有一个是纪云琅。
我从此****不间断地来到校场,除了长矛、大刀、弓箭、铁枪和铁鞭,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兵器,然后我知道了什么是弩箭,什么是狼牙棒,什么是柳叶刀,什么是链子锤……
我甚至还见识了几种叫做暗器的东西,然后我才知道,兵器上是可以喂上毒药的。
我问爹爹,兵器上喂了毒药会怎样?
爹爹说,喂了毒药,敌人会死得更快。兵器的伤是外伤,毒药的伤是内伤。外伤会让人流血,毒药却会让人的血染上毒性,等着毒药流回了心脏,那边无药可医了。
我心中一凛,问道:将军,中了喂毒暗器的人,可是会流出黑血吗?
爹爹亦感到好奇:你如何知道?
我心中感到不安,眼前只是那郦国二皇子肩头一片乌黑的样子,我未回答爹爹的话,只问道:那么中了暗器的毒,流出了黑血,是否还有救?
爹爹说道:有的会有救,有的就没救了。兵器上涂了毒药若不是更加厉害,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终于知道,那姓纪的少年是受了刀伤,并且中了毒。我纵马到了边境的那座山,找遍了那个山头,也没有看到少年的尸体,就连那些被杀死的大汉,也都不见了踪影。
我记挂着这个少年,因为与他的见面,在我心中留下了疑团。
第一,那些人一路上山没有找到他,正要下山从去往别处,我们在山洞里,应该是安全的,他为什么要领着我走出山洞呢?
第二,我举剑刺中那个大汉的时候,少年的剑也已经从背后刺中那大汉的心脏了。从刀口的深度看来,少年显然是比我更先出手。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让我拔剑呢?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我学了越来越多的本事,也明白了越来越多关于打斗的道理。
这些道理让我对心中的疑惑更加深重,而那天破晓时分火把昏黄光线下的一幕,却在我脑中愈发明晰,甚至比事发当日,更加清楚了不知多少。
我知道,当那个大汉面向我的时候,就是在少年刺中那个大汉背后的一刹那,另一个人刺中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对我叫道,拔剑。
而在那同时,我手中的剑,也刺中了那个大汉的腹部。
换句话说,如果那个少年没有去刺那个大汉,那么他根本不会受伤。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少年选择了跟我刺向同一个人。
或者他根本不必让我出手,他自己已经可以解决;或者我已经出手了,他可以去防御另外的那个人,那他便不会受伤。
我不明白,无论怎样,都不能想明白。
我还记得少年跟我说的那两句话:
多谢你及时拔剑,帮了我。
这是他们中最强的高手,你若是不拔剑,他会在杀了你之后,趁我被人缠住的时候,再杀了我。
如今看来,这两句都是假话。
第一,我当时拙劣到无任何技巧可言的剑法,并没有帮到他一分一毫。
第二,被我刺中的那个人,显然不是那天我们遇到的那群人中最强的高手。真正的高手,是在少年肩头刺中一剑的人。者当然是我自己学了武术之后,才醒悟过来的。
第三,我的剑刺出的时候,少年的剑已经穿进了那人的后心,那人已经不可能去杀了我,更不可能杀了那少年。
这几个疑点,让我一直苦思不解。
然而思索,毕竟只是我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学武,才占据了我生活中的大多数时间。
校场里面的兵器何止数十种,而我竟是要一一习遍。
爹爹在教我武功的时候,比之平时更加严厉了不知多少。常常是一脸肃然地瞪着我,看着我将一个剑花挽上十遍二十遍。等我的手臂感到无力的时候,爹爹突然伸出手中的剑,在我看清楚之前,就已经挑落了我手中的剑。然后,在盯着我捡起来,重新再舞十遍二十遍。
或者待我拉好的弓射出了一支流星般的羽箭,爹爹的箭却突然从一侧出现,后发先至,竟是比我的箭更快一瞬,正中靶子的红心。而我那眼见万无一失的箭,反而跌落。
爹爹说,战场上生死往往只是一瞬,取胜只有两个法门,或者你的箭要更快,或者你的箭更有力道更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