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越发奇怪,问道:“那里是谁?”
我略略迟疑,其实连我也不知道阿姆是谁,但我知道阿姆叮嘱过我,不可泄露了她的样子,便道:“你尽管去便是了。三皇子,难道你信不过我吗?”听到燕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紧张之情现于颜色。
三皇子朗声一笑,随即正色道:“好。”
燕莺呼喊着朝我奔来的时候,三皇子刚刚转身离去。
我回过头来看见燕莺惊奇的神色,也刚好看见了娘从轿帷一角露出的眼光。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娘解释,但我并不觉得自疚或者惊慌。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并没有刻意违背娘的嘱咐。
“阿芜,阿继往哪里去了?”燕莺道。
“他有件大事,要过去一趟。”
燕莺看着阿继的背影站了片刻,眼神忽然又明亮起来:“阿芜,你陪我去玩吧。”
我忽然想到,以后,我便没有机会陪着燕莺去玩了,心中不禁有些难过。
我情不自禁地又将目光看向了娘,娘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她只是低沉着声音道:“你们不要乱跑。”
这么说,娘是同意让燕莺跟我一起去玩了。
我有些惊奇,但很快便明白了,娘也知道,我以后再没有机会陪着燕莺去玩了。
我们二人一起缓缓走着,燕莺全然不知娘跟我说过的话,脸上仍是天真欢喜之色。
我也应该欢喜的,因为这很可能便是我跟燕莺最后一次一起玩了。可是正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我心中有怎能欢喜得起来呢。
“阿芜,你在看什么?”
我伸鞭向不远处一指:“那边。”
我看得是北边。三皇子要去的地方。
燕莺拍手笑道:“阿芜,你说那山好看吗?”
阿芜却指向了东北一方,东北的方向,有几座大山。
我道:“好看。”
燕莺长眉一轩:“为什么好看?”
我道:“这里到处都是黄土黄草,唯有那山上还有苍翠之色,自然是好看的。”
燕莺示意我凑近一些,低声说道:“阿芜,不如一会儿我们一起上山上玩吧!”
燕莺自然是永远都有些稀奇想法的,而我,自然是始终都没有新意的。我当然拒绝了燕莺的要求,而我当然又是拗不过燕莺的。
我问了燕莺是怎么跑出来的,娘怎么会答应的,燕莺笑道:“听说罗刹准备接受招降,军中人人欢腾,娘自然也知道了,罗刹既然接受招降,这仗自然就打不起来了,那么出来玩,也就没有危险了,所以娘就同意我出来找你玩啊。”
我又道:“娘虽然同意你出来前找我玩,恐怕不会让你跟我一起上山上玩的。”
“怎么不会!跟你在一起玩,去哪里还不是一样的吗?”燕莺急忙争辩道:“在军营周围跟在那边的山上,又有多大区别呢?那些山可并不是罗刹境内啊!不信你去问娘,她一定会同意的。”
听起来似乎是合情合理,然而我却知道,这自然是不合常理的,娘对燕莺的严厉,是带着许多谨慎在里面的。
果然我稍微迟疑了一会儿,燕莺便沉不住气了。
她顿足,发嗔,生气,然后,红了眼圈,转身离去。
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对与错,许多事情的对与错,都在乎于某个开始的一念之间。
我若能任由燕莺那样转身离去,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可是有些时候,一念之间的抉择,往往是自己控制不住的。
后来,我骑马带着燕莺,往山脚下奔去。
燕莺坐在我的身后,紧紧地攥着我的衣服,声音明明怕的发抖,却仍在笑着说道:“阿芜,原来马儿跑得快了,是这样的感觉,好像在飞一样!”
燕莺清脆的声音湮没在呜呜的风中,像极了我跟着军队快行的时候,偶然路过哪个牧民的帐篷,听到风刮响了帐篷外面挂的那一串银铃。
我于是想到了,我呼喊着转身离去的燕莺时候,燕莺红着眼睛的笑容。
我自己没有这样的笑,没有这样的性格,也没有这样的声音,所以我格外喜欢燕莺。
我的这个妹妹,就好像是另外一个我,在用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着。
燕莺的脾气永远像是一个小孩儿,尤其是固执的时候。
我在燕莺的坚持下拉着她爬到了半山,那个时候,半边清冷的月亮,已经现出了轮廓。
燕莺气喘吁吁地拉着我的手臂,看着渐渐清晰的月亮说道:“阿芜,你看月亮美吗?”
“美的。”我说道。
“跟以往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吗?”燕莺仍是兴致勃勃地问道。
“不同?”我怔了怔,仔细看了看那片月亮,方才说道:“月亮似乎每天都是不同的,时圆时缺。有时候周围有云翳,有时候却没有。”
燕莺闻言咯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顿足道:“你说的人人都知道,我又何必问呢,我觉得今天的月亮跟以往又很大区别,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我跟着爹爹住在军营,晚上点兵,几乎天天都能看见月亮的。有时候月圆,有时候月缺,我只知从月亮的圆缺、方向来辨识自己所处的方位与眼下的时间,从月亮周围的云翳形状来推测明天的天气,却是从来没有想过,月亮看起来美不美,美在哪里,又跟昨天的月亮,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一次,我其实是有答案的。
今天的月亮,分明没有昨天的好看。
昨天晚上的月亮,如同一泓银色的水,洒满了整个草原。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月亮。
见我不答,燕莺方才缓缓说道:“以前我每天都在府里看月亮,月亮虽然好看,四边却有四堵墙,把月亮周围的天空挡住。我无数次地想象着,能够站在高处看,看见整个天空,看见月亮的光罩着整个大地。阿芜,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像离我很近。”
燕莺的心思很是独特,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夜间在军营中行走,不似在将军府那样,处处都有灯火,有时候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全部都靠着月光照亮。我常常在走夜路的时候,希望月亮能离我更近一点,更亮一点,可是独行的夜路,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暗,所以我知道,月亮一直都离我很远。
不约而同的沉默,我与燕莺一起在看着月亮。身后传来第一声狼嚎的时候,燕莺被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我:“阿芜,那是什么?”
我起身一把抓起了燕莺的胳膊,拉着她没命般地往前跑。
狼嚎的声音似乎来自于四面八方,我甚至听不到哪边是安全的。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就那样留在原地,等着狼群将我们包围,然后吃掉。
军营周围,其实是经常能够听到狼嚎的。不过狼群不敢贸然进犯大队的人马,不敢太过靠近有火光的地方,所以尽管常常在夜里听到远远的狼嚎,却知道没有危险。
这一次,狼叫的声音如此靠近,却让人不得不害怕。
而我最害怕的,还是我手中拉着的这个,气喘吁吁的燕莺。
人在不幸的时候,往往会遇见更多的不幸。有时候接踵而至的并不相关的不幸事件,只是为了凸显你所遇到的状况是一个不幸的大前提,而有时候,则是需要各种不幸凑在一起,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大不幸。
燕莺的脚在这个时候扭伤,就属于后者。
我将无法再跑的燕莺背了起来,继续慌不择路的逃离。
燕莺的声音在不住发抖,好像被山间的冷风冻住了:“阿芜,我怕!”
其实当我听到一只狼在慢慢逼近我们的时候,我也十分害怕。可是我没有对燕莺说,因为我忽然在快要绝望的一瞬间,想起了娘的话:大女,你是阿姐,你要保护好燕莺。
所以当身后的狼带着哀鸣的呜咽与贪婪的鼻息扑向燕莺的时候,我拼起全力将燕莺抛在了一边,并在几乎同一瞬,被锐利的爪按上了肩头,然后,有带着温热的牙,咬住了我的臂膀。
我用剩下的一只被我压在身下的手,奋力扭到一边,死命叉着狼的咽喉,尽管我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这只手所能起到的力道,对于这样一只双眼冒着异样光泽的饿狼,所发出的的力道,实在是太有限了。
只是我丝毫没有想过要松手,并且我的动作,只是牵制,不是抵御。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无力抵抗。
我自然不愿意丧生在狼的尖牙利齿当中,我知道云良还在等着我,但我更清楚,我不能让狼跑了,因为,狼一旦跑开,下一个目标,便是燕莺了。
我努力别开了我的头,叫道:“燕莺,快,我的腰间挂有短剑,你过来把它拔出来,把这狼……”
锋利的牙齿深深嵌在我臂膀上的血肉里,而我也在奋力地叉着狼的头颈,深切的痛楚与极度的用力,让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跟燕莺说一句囫囵的话语。
燕莺坐倒在一旁,还保持着刚才被我推倒的姿势,一张秀丽的小脸已经全部变得煞白。燕莺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神情凝滞,一动不动,片刻方才颤声说道:“阿芜,你……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