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纪云琅为什么要留给我这么毒的东西,但是成王败寇,我也明白这个道理。
圣旨言简意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纪云琅怕我看不懂。
但惟其如此,我还是为了那个“毓”字纠结了半天,最终不得不请教宫中的女官。
但是也有我一眼看去,就很清楚的。不管“昌平毓德庄肃”是一个怎样复杂的封号,那都是一个给皇贵妃的封号。
皇贵妃,皇太贵妃,还有,顺陵。
郦国皇族共有三陵。景陵,顺陵,昭陵。
景陵为历代皇上的陵墓,先皇便葬于景陵。而当朝的皇后,可在景陵与皇上合葬。除此之外,即便是皇贵妃,或者是皇上最心爱的妃嫔,都无法进入景陵与皇上合葬。
顺陵则为妃嫔陵园。
昭陵是各位王公的陵园。
我看到圣旨,不由得苦笑,纪云琅安排的那么妥帖,甚至连他的身后事都安排好了。他将他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的轨迹,以这样最权威的形式传达给我,并且严明,他这一生,后位都不是为我而设。
我可以分担他的忧患,可以平定他的变乱,可以拿着他的玉玺,可以独揽他的大权,可以坐享他的江山,可以为他择定传人,唯独不可以,和他生死相伴。
他没有留下圣旨立无名为后,想来他只是不愿无名为他做一个寡后。
他给了无名最大限度的爱情——自由。
可是,我还是将圣旨紧紧地拥在怀里,微笑。
他给了我最大限度的信任——苍生。
我伸手按着胸口的圣旨,知道世界上除了****,还有别的东西,也不可辜负。
头脑很快恢复了冷静,审查形式,比起身后源源不断涌进来的追兵,还是太后的宝座前,力量更为薄弱。
我呼喝一声,将手中的宝刀舞成了一阵风。
每个死去的侍卫都被我一只手甩到了身后,总能给身后涌来的人造成障碍。
终于,我的宝刀砍断了那簌簌颤动的珠帘,刀尖挑向了太后的咽喉。
与此同时,背上一阵冰冷,随即便是挫骨的疼痛。
侍卫的刀,终于也砍到了我的背上。
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浑身的无力。
不能放手!
我蓦然反身,宝刀凌厉地将那侍卫的身子切成了两半。
他的双眼惊恐地睁大,右手尚且牢牢地握着大刀。
刀锋随着他的倒下,抽离了我的后背,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可是下一瞬,我的刀又架在了太后的颈中。
血淋淋的宝刀似乎已经染上了太后的鲜血,让追上前的人愈发感到可怖。
我知道我是有些身手的,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学来的本事,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本事竟有这么大。或许是因为这是纪云琅的托付,或许是因为我被逼上了绝路,但我依然有些惊讶于自己爆发出来的能量。
我哑着声音喝道:“都给我退后!”
太后意外地没有反抗,只是微微冷笑。
汾阳王沉声说道:“你已经受了伤,负隅顽抗,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如你放了太后,你要活命,也不难。”
我咬着牙冷笑:“都给我退后!”
我想我的面目一定很狰狞,不然那些侍卫看到我,不会有那种可怕的表情。
终于,叛乱的侍卫全部都卸甲弃刀,退出了勤政殿,依我的要求,坐在地上。
我环顾着被解开包围的文武大臣,沉声说道:“方才一乱,谁是反叛,大家都看的清楚。请大家动手,将汾阳王一党就地束缚!”
被乱党砍伤的大臣情绪激昂,未被砍伤的也是义愤填膺。
汾阳王等人动手打伤了若干人,终究还是寡不敌众。
“很好,让开道路!”
我迫着太后起身,从正中缓缓向前走去。
汾阳王腰上的虎符,早被断了一臂的许大人呈上。
“请贵妃快传御医治伤!”诸臣纷纷说道。
治伤,如今哪有这样的闲工夫。
我只是匆匆扯了一片裙摆,斜斜缚在背上,希望血流之势稍微缓和。
我回头看着被捆在地的汾阳王,哑着声音说道:“王爷的虎符在我手里,谅你手下那些精兵不敢妄动吧。”
汾阳王怒视我,却不答话。
我环顾群臣:“大军轻易再难动,可是宫中尽是太后的亲信侍卫。太后还要随我,多走一程。”
的确,制服了太后与汾阳王,并不代表事情结束。
勤政殿的卫兵竟没有一个是纪云琅的人在把守,可见太后已经在宫中四处布满了势力。
我一旦放开了太后,那么一出勤政殿,甚至还未出勤政殿,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了。
我心中也一直在疑惑,本来宫中的那些侍卫,自然也有纪云琅的手下,可是他们都到了哪里?难道一开始,就遭了太后的毒手?
我嘱咐了几位诚笃的大臣,照顾朝中的场面。命令我走后关好勤政殿的所有大门,防止叛军冲进来。那时候即便叛军赤手空拳,一众不事武功的大臣也绝不是对手。勤政殿的铜墙铁壁,却是绝好的防护。而汾阳王等人都在里面,叛军也不敢贸然纵火的。
诸位大臣拜服在地,让我不可贸然出去,我只是摇头。
守在这里,又能熬到什么时候。
不顾众人反对,我押着太后前行。
有几位大臣执意要前去保护我,我微一沉吟,命一位武将带上世子的尸身冲出去,一来告诉不知情的叛军,汾阳王一党已败,快快束手归顺,二来去调集未叛变的大臣手下的护卫士兵进宫。
勤政殿的门口,小诗和小雅已经被刚才纷纷涌进来跑出去的叛军,拥挤践踏地不成样子。
我心中酸痛,流下泪来。俯身轻轻碰了碰她们,小诗早已变得有些僵硬,只是尸身放在太阳底下,却未冷去。小雅在却我的手试她的鼻息的时候,微微一动。
我心中喜极,虽然明知她即便醒来,也是终究无幸,可是看到她还活着,实在是欢喜不尽。我轻轻喊道:小雅,小雅,快醒来。
小雅缓缓睁眼,犹似承受不住灼眼的阳光,迅速闭上,许久,方才睁眼看着我,眼中满是热切。
我轻声道:“小雅,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小雅的喉头动了几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将耳朵凑在她的嘴边,却也听不见一点声息。小雅跟着闭眼歇息许久,一只手极缓地提了起来,轻轻摇晃。
我哭道:“小雅……”
小雅奋力要再摇手,手臂却是忽然软软垂下,就死气绝。
小雅,你是让我不要伤心吗?是要我不要难过吗?
我心中愈发难过,为什么,又是摇手呢?小兰和小琪死前,也是这样,已经说不出话,却还拼命摇着手劝我,不要难过。
悲伤之外,更多的是懊悔。
是我,葬送了她们的生命。
我忽然想起了元宵节的宴会上,纪云琅频频向我摇手的样子。纪云琅提醒我可以失忆了却被我误解为时机不到,以至于后来我跟纪云琅都默契地承认,我们之间是完全没有默契的。
后来为了让我失忆,纪云琅弹出了银簪,刮破了我的眼角,至今还留着浅浅的疤痕。
这道疤痕让我怨艾了许久不能释怀,如今再想起来,却只记得当时纪云琅向我摇手的模样。
纪云琅,你我之间,真的没有默契吗?
小兰和小琪,还有小雅,你们又为什么要向我摇手呢?
我咬一咬牙,忍泪起身。
许大人几度昏厥,却仍是在大门锁上前大声喊道:“贵妃若是与太后等人同样有反叛之心,那么文武百官,抵死也要奋战到底,终不能让你得逞!”
是啊,我压住了叛乱,挟持了太后,一手拿着十万精兵的虎符,一手拿着郦国的传国玉玺,那么尽管我已是血流殆尽,尽管我已是寸步难行,可是我的动机,还是不能不让人怀疑。
只要我有心,我便是下一个魏太后了吗?
这位许大人,当真是耿直的可以,也真是简单的可以。
他把纪云琅,瞧得忒也小了,将纪云琅信任的人,瞧得忒也小了。
我凄然一笑,从怀中取出纪云琅的诏书,抛在许大人身边,淡淡说道:“就请许大人,代为宣旨吧。”
手中有了太后,算是一个无比灵验的盾牌。
宫中四处沿途的叛军,都纷纷辟易道旁。
我让太后告诉叛军,放下兵器归顺,太后却是闭紧双唇不语。
我只得忍痛一遍遍呼喝,看着叛军抛下兵刃,然后前行。
宫中遇到五股叛军,我一连说了五遍,累的几乎虚脱。我恼将上来,左手将太后的肩骨捏的格格作响,怒斥:“败势已成,你还坚持什么!”
太后终于开口:“栽在你手里面,我不服气。”
我背上疼痛,手上更加用力:“你煽动叛乱,是国之罪人,败在谁手里,都是一样。”
太后平和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你若不出现,我又怎么会一败至此。”
“邪不胜正,一个国家,尤其是这样一个国泰民安的国家,定然是忠良多于奸佞的。”所谓忠良,奸佞,邪不胜正,这些都是纪云琅曾给我说过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就牢牢记下了,我续道:“即便没有我,郦国还有英明的皇上,还有忠义的大臣,你的阴谋也不会成功的。”
其实我还想说,还有孟姚春和宋清芷,王雪晗,薛灵嫣……她们又何尝不是心存忠义之人。只不过她们的忠义给了她们最爱的人,终于也泽被天下,惠及苍生。
太后的语气仍旧平顺,完全没有一点片刻之前愤怒的模样:“不,如果没有你,皇上不会成功的,大臣们也不会成功的,我这一场谋划耗费了我一年的心血,没有一点我思虑不到的细节,只有你,突然出现,从大迎到了郦国,我处处防范着你,后来甚至已经忽略了你,可是没有想到,终于还是你的出现,打乱了我全盘的计划。”
一年的心血?
去年夏天的时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大迎宫中,平安而无所事事地当着我的郡主。
太后所说的计划,看来确实不曾包含我。
我道:“你的手中有着那么多兵力,怎能说是一年前才培植的势力?”
太后淡淡说道:“十年前,我魏家手中握着三十万精兵。五年前,已经被先皇削减到了二十万。有些交给了别人,有些调配到了边疆。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去管,先皇素来英明,我一个后宫女子,又怎会去多想他如何处理朝政。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有些注意,哥哥汾阳王不止一次跟我说起,可我总是竭力压制,甚至不惜跟哥哥争吵,说他本是外戚,就应该避一避外戚擅权的嫌疑。自古以来的贤后,不都是主动要求不要封赏自己的娘家吗?我坚定地认为先皇没有错,我兢兢业业地履行着一个贤后的职责……”
说到此处,太后忽然笑道:“因为那个时候,我是那么热忱地爱着先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