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眼前银光闪动,接着便是一股喷薄而出的红雾。
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弥漫开来。
然后我在面前三尺远近的地上,看到了世子滚落在一边的头颅。
那颗头颅面目朝上,沾满了鲜血,双目圆睁,写着说不出的惊讶与恐惧。
“喀”地一声脆响。
我回过神来。
汾阳王的宝刀,半边银亮半边鲜红,已经从我面前划过一道残忍而醒目的光,回刀入鞘。
汾阳王,亲手杀了世子。
殿中的内侍早已经失声惊叫,年迈的老臣经受不住这亲父拭子的惊心场面,惊呼一声坐倒在地。
心中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世子确然与后宫中人来往无疑,可是若非我失言在先,追问在后,世子的秘密或许永远不会被揭破,那么汾阳王又何至于下此毒手?
白玉扇柄似要被我攥进了骨血里。
我警告自己,须利燕莺,有些事情,总要有牺牲。何况这汾阳王父子手握兵权,早已经暗中图谋不轨。
汾阳王的手法利落到许多人都没有看清楚。他回刀入鞘,半跪行礼:“老臣之子既然与宫中育花女有私,既与宫规不合,又有损朝廷脸面,老臣实在汗颜无地。如今当着太后与文武百官的面处决逆子,稍补老臣之错。”
汾阳王的眼光从我的脸上扫过,却并没有看我。他只是盯着滚在地上的世子的面容,满目都是愤恨的颜色。
可是我清楚,她痛恨至此的绝不是世子,而是,我。
明明世子就要把他真正过错的事情说出来,可以汾阳王的刀太快太锋锐,就这样生生将这句话斩断了。
可是,即便是跟宫中育花女私?通,却也罪不至死啊!
太后的声音沉静如水:“汾阳王与世子的事情已经了结,世子与那育花女已被双双处死正法,贵妃还有什么话说?”
双双处死正法?
我蓦地领会地太后的意思,薛丞相和我,就是接下来要被正法的人吧?
“这是百官上朝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我又要事面见太后娘娘,误了事情,谁也担待不起。”
正在我心中微感慌乱的时候,勤政殿的台阶下忽然传来了争吵的声音。一边是玉阶上把守的侍卫,一边则是尖锐惶恐的女子的声音。
“此刻百官还未下朝,任何人不得入内。若有什么要紧事,等公公们通报了再说。”这侍卫好像有些动摇。
“通报,等通报完,就来不及了。”那女子的声音满是惊慌,完全让人分不出是哪一个人:“快放我进去,有人……有人死在宫里了!!!”
那叫声满是凄厉,让人无端觉得毛骨悚然。
有人死在宫里了,不算是一件什么大事。我的两个宫女,就曾死在宫里,除了延和殿的几个人为之哀痛,此外更没有在这表面平和内里汹涌的皇宫里惊起一点涟漪。
可是那女子的话,与眼前血溅于地的世子的尸首联系起来,却能让每一个人不寒而栗。
人们的第一反应,皆是向地上的汾阳王世子看去。
第二反应,才想到世子死在这里,消息并未传出。
第三个反应,宫中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门外还在政治不喜。太后命人去传人进来的时候,门外已经响起了打斗的声音。
来人竟如此大胆,竟然敢在勤政殿外动手!来人又是如此的勇决,明知跟勤政殿的侍卫动手,以那些侍卫的功夫,是死路一条啊!
我心中飞快思索,难道,竟然是孟姚春,还是宋清芷?
我移步到了殿门口,传令的内侍领着一个头发散乱、脚步蹒跚的女子走了上来,果然,是宋清芷!
是我满宫里找不到的宋清芷。
那么,孟姚春在哪里?
我心中猛地一紧,宋清芷所说的人,那个死去的人,该不会是,孟姚春!
宋清芷的肩头,前胸,手臂,都有被侍卫打伤的痕迹,鲜艳的血迹渗出来,露在宋清芷淡青色的衣衫外面,变成了可怕的乌红色。
诚然,争斗未久太后传令的人已经出去,可是跟带刀侍卫相争斗,宋清芷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居然撑了过来。
不愧是太后选定的人,宋清芷应该也是身有武功了。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天在纪云琅的承乾殿,我往外拉着何连月的时候,竟觉得何连月的力气格外大。初时我只以为,她是害怕太后不敢出去,现在回想,何连月自然也是有些身手的。
宋清芷从殿门口快速跑进了大殿,掠过我的身边,似乎看见了我,又似乎没有看见我。
可是仅仅是我们目光短暂交汇的那片刻,我已经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千言万语。
宋清芷拜伏在殿上,对着御座行礼,蓦地看到了世子的尸身,尖叫着膝行后退,然后整个人都歪在了一边。
太后喝道:“究竟何事?”
宋清芷尖叫道:“嫔妾……嫔妾……看到这……这个人,实在可怕……怎会……怎会……”
我上前道:“宋才人,这是汾阳王世子,不得无礼。”宋清芷是否应该早在进宫之前,就了解了这些人的身份,我不得而知,不过提醒一下,总是好的。
宋清芷的身子一颤,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缓缓扭过头来看着我:“贵妃?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说这是……是汾阳王世子……是世子?”
我颔首。
宋清芷又是一声尖叫。
前后的事情串联起来,我隐约想到,宋清芷此来,或许就是跟世子有关系。而世子与后宫中的某个人有关系,很可能那个人,不是孟姚春,就是宋清芷。
许多文臣脸上都露出了不满之色,埋怨宋清芷在此有失体统。一位言官甚至越众而出,说道:“朝堂岂是后宫妃嫔能来的地方?宋才人还是作速出去要紧。”
我忙道:“是啊,宋才人的确有失体统。汾阳王世子已经亡故,你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你又根本不识得世子!”
宋清芷要说话,须有人来帮助。我与宋清芷一贯不合,所以我这样子暗地里推动话题帮她,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不是……是……是恶鬼索命!”宋清芷跪在我的身边,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裙摆,失声叫道。
我一把推开宋清芷,有些嫌恶地退后一步,厉声说道:“宫中禁言鬼怪,何况是在朝堂之上!”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胡说八道。”宋清芷的双手高举,左右转动着身体,拼命乞求身边的人相信她的话。
太后喝道:“宋才人,你疯了吗?”
是的,此刻的宋清芷形同发疯,与她平素的举止大相径庭。
可是我从她跟我对视的那寥寥几个眼神中,知道她并未发疯。
宋清芷似乎是摄于太后的气势,不敢再大声呼喊,只伏在我脚边哀哀说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方才,方才我去姚春阁找孟才人,却发现……发现孟才人……吊死在房梁上啦!”宋清芷的声音不高,却另有一份诡异。
太后失声:“什么!”似乎也是颇为震惊。
我心中一震,果然,孟姚春死了!可是宋清芷说得恶鬼索命,又是什么意思?我上午到处找不到孟姚春,她去了哪里?怎么又会吊死在姚春阁?
“姚春阁的宫女,一个都不见了,只有孟姚春,吊死在哪里!”宋清芷的声音游游荡荡,如见鬼魅,“我大声的喊,来人呐,来人呐,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孟姚春……”
“混账!”太后的怒声分外凉薄:“妃嫔无端自裁,是株连的大罪。来人呐,去将姚春阁所有的丫鬟都抓来拷问,问个清楚。”
“来不及了……”宋清芷带着哭腔:“嫔妾看见孟姚春,吓了一跳,拼命想要跑出姚春阁,却迷了向,跑到后院去了,啊……”
宋清芷失声大叫:“后院……姚春阁的后院……宫女啊!全部都死了……全部都死了……”宋清芷的舌头似乎都打结了。
这样可怖的场景,伴着宋清芷凄厉的声音,每一个的脸上都骇然变色。
再有人看一看地上世子的尸身,更是惊恐万分。
“来人,把宋清芷给我带下去,看着她,找御医给她看看,她神智不清了。”太后有些气急败坏,说得格外快些。很显然宋清芷带来的消息完全在她的掌控之外,眼看着局势变成了这个样子,太后如何不急。此刻只有先遣走宋清芷,才能稳住局面。
可是,我知道,宋清芷不能离开。她还有没有说完的话,而那些话,一定与世子有关。
“哼,这孟姚春一向好生嚣张,什么事能让她怕成这样,以致畏罪自裁?”我冷冷地说道。
没有人在意我的话。
可是宋清芷注意到了。
这就够了。
她急速转身,抱着我的腿说道:“贵妃不知道,是恶鬼索命啊!是……世子的恶鬼去索命了!”
闻言皆惊。
连走过来拉走宋清芷的内侍,都怔住了。
我喝道:“什么恶鬼不恶鬼,索命不索命!世子是世子,孟姚春是孟姚春,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不过是凑巧……凑巧一起死了罢了!”
“不是凑巧!”宋清芷大叫:“嫔妾在姚春阁闯不出去,又从后院跑到了孟姚春那里!一定是孟姚春的鬼魂指使我的!嫔妾看见孟姚春的脚下……脚下放着什么东西……”
“嫔妾想要跑开的,嫔妾一心只想快点离去”,宋清芷的语气忽然变得更加诡异:“可是那个时候啊,嫔妾的身子像是被什么牵着,竟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了孟姚春的脚底下,看见了那些东西……”
聚精会神,同时又是浑身的不自在,我相信这是当时在场的人,都有的感觉。
“带她出去!”太后厉声喝道,那声音里面的惊慌失措,就如同她跟着宋清芷一起,看见了了孟姚春的尸体。
几个内侍齐齐动手,宋清芷只是死死抱着我的腿。
“扇子,有世子送给孟姚春的扇子……”
“那上面啊,写着世子的名字!”
“是世子的名字!”
“还有世子写给……写给孟姚春的信……”
“还有锦囊,还有信物……”
“她的眼睛瞪得那么大,舌头伸的那么长……她是……死不瞑目……”
“他们……他们不清白啊太后……”
一面是拼死的挣扎,一面是疯狂的呼喊。
终于,宋清芷被拖出了勤政殿。
只是她那一句句凄厉的话,还在殿里殿外,幽幽地回响。
大殿上下,一时间静的悄无声息。
我不敢看着宋清芷的去路目送她离去,因为我知道,她的去路是一条死路,我怕我的目光里,会带着太多的情绪。
孟姚春和宋清芷,你们这是一开始就策划好的吗?
一个自杀,一个发疯,然后将这个罪名,嫁祸给汾阳王世子?
有此重罪,汾阳王世子本人自不必说,汾阳王一家恐怕都要被株连了,而汾阳王手中的兵权,也不得不交出来了。
当着文武百官来演这一出戏,太后自然无从偏私。
我脑中蓦地回想起了一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