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良的个头并不低,却因为瘦削,在吴圩将军这样的壮汉手里,显得格外不堪一击。云良的脸色在火把的照应下格外苍白,苍白中却透着一股分外的倔强之意,薄薄的双唇微闭,并不对吴圩将军的话表示丝毫的回应。
吴圩将军的手更加用力,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怒气,快步走上前去。三皇子已经低声说道:将军,何必为此生气。
然而我没有顾及三皇子对吴圩将军的劝解,怒视着吴圩将军道:“松手!”
吴圩将军双眼圆睁:“你又是什么人!三番四次阻挠本将军!就算你是须利将军的亲信又怎么样,他是一等大将军,你可连一个副将还不是。凭你的身份,凭什么让我放手?还有,这个时间,你跑到我的营地里干什么?”
三皇子又道:“吴圩将军,相信阿芜也是无意间到此的。你放了这个人,让他们回去吧。”
我当然听到了三皇子的话,吴圩将军自然也听到了,可是奇怪的是,三皇子这样温和地劝解,居然被我们理所当然地忽视了。
“你的营地?”我含怒反问吴圩将军:“请问将军,从哪个方向开始,方圆多少里,是将军你的营地?须利将军知道这件事吗?三皇子知道这件事吗?皇上呢,他知道这件事吗?”
吴圩将军怒目瞪着我,明明咬牙切齿,却止说出来了一个“你……”
我又道:“既然这里是大迎的营地,我是大迎的小将,走到这里,又有什么不可以?”
“你……你……”吴圩将军顿了一顿,续道:“你自然可以到这里,不过这个人,本来是罗刹人,他跑到这里,却是可疑。”
我愈益怒道:“将军是在说他可疑,还是在说我可疑?这人既然已经以我为主,没有我的命令,他又岂会轻举妄动。将军若是觉得我可疑,不妨将我抓起来,不过将军须得先给我一个理由,将军若是没有理由抓我,最好现在就放了他。”
吴圩将军愤怒又犹豫,他当然不能给我理由,因为显然他在这里与三皇子所商议的事情,并不想被别人知道。于是吴圩将军终于还是将目光看向了三皇子。
三皇子点头让吴圩将军放开了云良,却微笑着对我说道:“阿芜,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生气。”
我万万没有想到,三皇子开口,说的居然是这样一句极不相干的话。
而我,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恍然惊觉,或许,这真的是我第一次生气。
三皇子的话一言惊醒了我,我对于这个突然生气的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三皇子问道:“阿芜,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从衣襟中掏出了那小小的绢包,递在三皇子手里,然后跟云良一起,匆匆离去了。留下了在身后发怔的三皇子,以及大声叫着“你这是什么意思”的吴圩将军。
回去的路上,看到周围无人,我便问云良道:“为什么你让我兜了一个圈子之后又转了过去?吴圩将军看见我,似乎很是生气。若是我直接走开了或许便好了。”
云良低声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
我怔了怔,说道:“你不是说过吗?你是去找我。”
“你相信吗?”云良直截了当地反问。
云良已经当着三皇子与吴圩将军的面说的明明白白,我又为什么会不相信呢?我想不出不相信的理由,所以只得点了点头。
云良淡淡一笑,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意味。
我有些迟疑道:“怎么,不是吗?”
云良说他是特地来找我,我本也有些好奇,他来找我是为了何事,然而如今他又否认了,我自然也难免疑惑。
“我本在这边随意走着,忽然看见你往这边走来,又走到了一所不起眼的小营帐外面,所以才跟来看看。”云良不等我问,自己说了出来,“谁知三皇子与吴圩将军竟在那个小营帐里说话,并且听到了你的动静。
“至于我让你暂时离开再走过去,是为了让他们觉得,那时候在营帐外面发出响动的,是恰好经过的我,而我经过那里,是为了找你,而你,并未从那所营帐附近走过。如此,他们对你的疑心,便可解了。
“而那个时候,若不是三皇子和吴圩将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你不管向着哪边跑,他们都会注意到的。说不定会彻查大营,总会有见过你的侍卫,将你抓去。”
我恍然大悟,却也不由得惊讶:“可是你在那短短的片刻之间,竟然想得到那么多。”
云良略微一怔,随即微笑道:“我们这样常年在外奔波经商的人,经历的事情自然要比你多得多,见过的多了,遇到事情,就不会慌张了。”
我深以云良的这种说法为然,这样躲在暗处偷听别人说话的事情,我确实是第一次经历,至于偷听过程中被发现,更是从未遇到过的。
“你们在外面经商,会到很多地方去吗?”我问道。
“会的。在郦国与大迎的时间多一些。”云良说道:“你知道,郦国富庶繁华,有很多北边没有的东西。大迎的人多数喜欢从郦国运来的新奇东西。”
“郦国,嗯,就是南国。”我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忽然想起自己也曾见过一个郦国人,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在大迎与郦国交界的地方,遇见了郦国的一位皇子,那个名字似乎有点复杂,念起来却是顺口的,我只听过,却不知是怎样的三个字,叫做纪云琅。
那是我幼小时候所经历的一次从未有过的惊险与苦难,随着时间流逝,经历的惊险与苦难更多之后,也不再将那样的惊险当做惊险,苦难当做了苦难了,历久弥新的,却是当初在惊险与苦难之际,收获的那些素不相识的鼓励,以及猝不及防的关怀。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不得不用剑的时候你却不会,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呢?
——那么以后,有一个需要你保护的人出现的时候,你却没有力气,使不了剑,你不会后悔吗?
——到你不得不拔剑的时候,你就不怕了。
——你死了,我死了,那么你我想要保护的人,就没有人保护了。
——会的。我会伤心难过。
如今我尚且记得的,也不过是这寥寥的只言片语。而现在看来,当年的那一些鼓励与关怀似乎略嫌稀薄,然而就是那些平淡不惊的细琐,曾让我人生中面临的第一个大问题得到了解决,让我决定遵从爹爹的意愿留在军营,让我终于在面对危险的时候第一次拔出了剑,并且无数次地在以后的日子里,让我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份勇气来自于哪里。
至于他最终受了喂毒兵器的伤,伤口中流出黑血的情形,却又让我总是在想,这伤势,能否好的了呢?
我看着南边的天空忽然问道:“云良,你在郦国,可曾见过皇宫里的人吗?”
云良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道:“皇宫里的人?我……我怎么会见到。”
“是啊,我原想着你是见不到的。你拿到大迎贩卖的东西,都是郦国民间的物品,又怎么会见到皇宫里的人呢。”我淡淡说道。
云良又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认识郦国皇宫里的人吗?”
我说道:“许多年前,我见过郦国的一个皇子。他似乎是被人追杀的样子。”
云良道:“你是须利将军亲传的小将,你定是跟着将军见到了郦国的皇子了?”
我摇了摇头道:“是我自己在道上遇见的。将军却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皇子受了伤,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云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商队这一次,刚从郦国运了货来,并没有听到郦国哪个皇子有什么事情,只有大皇子娶了皇子妃。这些年间,再没有听过其他皇子有什么事情。其实郦国的皇子有什么事情,消息一定会传到大迎的,须利将军也定会知晓。”
我点了点头,云良说得不错,这些年来,我的确也没有听到郦国二皇子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只是有些事情,一定要确定了,才能觉得踏实。
“你似乎……”云良犹豫道:“很关心这位皇子的事情?”
我道:“这位皇子当年对我说过的一些话,让我很是感激。那时候我不愿意跟着将军到军营里,又没有办法,觉得自己无路可走,然而见到那位皇子,才知道他的处境比我难了太多,却没有像我当时一样,遇见了不愿走的路,只好逃避。而且,那位皇子愿意在困境中对一个无路可走的人伸出援手,并给与鼓励,我觉得他很是善良。可是那个时候,他中了毒受了伤。我有时候便会想,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云良闻言不再接话,却沉默了起来。
直至分别的时候,云良忽然说道:“想不到你……也有很多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