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爹爹,是大迎最有名望的战将,须利隆。
他带着家人与几万部属,驻守在大迎的边境上。
大迎在北,南面与郦国相接壤。
还有靺鞨等部落,游走在两国之间的边境线上。
爹爹站在瞭望台上,俯瞰驻守边境的数万军马,一声口令之下,便是数万人山崩地裂的回答。
爹爹跨在马背上,飞驰的马儿将他的身子曳的后仰,然后爹爹手指一松,三支流星般硬箭疾飞出去,正中在百步之外,三个箭跺的红心上。
有人说,须利隆是大迎开国至今的第一猛将。
有人说,须利隆是皇上最器重的人。
有人说,须利隆曾率领十七骑,击溃了几个部落合集的千人队伍,从此这几个部落臣属大迎,再不敢稍起异心。
有人说,须利隆当年在一场战斗中,与以骁勇无敌著称的靺鞨王莫里奇约定一对一单战。两人斗了上千回合,从天亮打到了天黑,终于在某一招上,震断了莫里奇的长枪,矛头直指莫里奇的胸膛。
莫里奇当场说道,须利隆是当今天下第一的英雄。莫里奇却在回去不久,一病不起,就此身亡。
……
有人说,须利隆有那么多说也说不完的功绩,真是大迎之福。
也有人说,须利隆有那么多说也说不完的功绩,对他自己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还有人说得更加深奥,那是一个我还不能理解的词,功高震主。
我还不能理解的是,人们的另一种传言:十八年前,年轻的大迎的皇上曾召见年轻的第一猛将须利隆,然后将一位美丽的姑娘许婚给他,并与他达成了某种约定。据说,那是皇上从大迎民间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姑娘。
没有人知道约定的内容是什么,十八年来,人们揣着这条约定的兴致,也随着时日逐渐消退。
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了。
但是还有那些有心的人发现了一个算是奇怪的现象,须利隆与妻子成婚这么多年,居然只生育了一个孩子,并且是个女孩儿。
这个女孩儿早在刚一出生,便因为父亲须利隆的名望,以及母亲当年第一美人的名声,而传遍了边境,传到了国都,传进了皇宫。
人人都知道,须利隆将军有个女儿,叫做须利燕莺。
我是须利隆的孩子。
我是须利隆的女儿。
但是,我不是须利燕莺。
我之所以知道我是须利隆的孩子,是因为我还有着小时候,管他叫“爹爹”的记忆。
那时候,我管他叫爹爹,管他美丽却终日神色抑郁凄惶的夫人叫娘,管一个跟我一样大小的小女孩儿,叫妹妹。
那时候,爹爹和娘管妹妹叫燕莺,管我,叫大女。
那时候,我曾问过娘,大女是什么意思?
娘的神色木然了好长时间,还是爹爹跟我说,你跟燕莺是姐妹两个,你是爹娘的大女,燕莺是二女。
我又问,为什么你们不管燕莺叫二女,却问她叫燕莺呢?
爹叹口气道:“燕莺是你妹妹的名字。”
我心中更加好奇,又问道:我也喜欢这个名字,为什么我不叫燕莺呢?妹妹叫燕莺,那我又叫什么?
娘忽然就生气了,一向对着爹和燕莺温柔的声音也变得尖利:“燕莺就是燕莺,燕莺从来就只有一个,你怎么能叫燕莺呢!你……你没有名字!听见没有,你不许说自己叫燕莺,也不许说燕莺是你妹妹,你记住,你没有名字。”
娘伸手板着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我,反复向我重复道:“你听见没有?你听见了吗?你没有名字,须利隆不是你爹爹,我也不是你娘,燕莺也不是你妹妹,你不许再这样叫我们了,更不许跟别人说,你叫燕莺,你没有名字,你记住了吗?”
娘的声音那么大,娘的力气那么大,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把我的头都晃晕了,让我感觉她美丽的脸都扭曲了一样,在我眼前反复压缩,拉长,摇晃。
我觉得自己被晃得想吐,忙大声喊道:你快停手,娘,我记住……
然而我的话没有说完,却听见了“啪”的一声脆响。
我挨了娘的一巴掌,她狠狠地打了我,又高高举起巴掌盯着我:我不是你娘。
因为这一巴掌,我才真的是记住了。
这一巴掌将我打翻在地上,我的额头碰到了墙,擦得鲜血淋漓。
我小小的脑中还存留着眩晕的感觉,看到娘的脸,还是扭曲的样子,所以我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睛,不知所措。
然后我看见娘那双漆黑美丽的大眼睛里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她高高扬起的巴掌没有再落到我身上,她只是转身走了。
我听见娘低声说:“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只会瞪着眼看你,连哭都不会,笑也不会,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你生出来。”
那一年我四岁,我开始向着爹爹叫将军,向着娘叫夫人。我还是可以说燕莺这两个字的,那是向着妹妹叫,只是我没有再叫她妹妹。
后来爹爹将我拉到了一边,低声跟我说,大女,你出生的时候,爹爹正在率兵攻打芜城,你以后就叫阿芜。
我看着爹爹说道:“我不叫阿芜,我没有名字。”
爹爹的眼中有些无奈,但随即拿出了一名驰骋疆场的大将军的威严,沉声说道:“你就是叫阿芜,知不知道?”
我记得爹爹从腰间抽出长剑,那雪白的剑光在我眼前如同一道冷电般闪过,我目不转瞬地凝视着那道美丽的弧线,然后看着剑光落在地上,剑尖随着爹爹的手而动,在地上划出了一个字——芜。
我说:“将军,这是什么?”
爹爹道:“‘芜’,阿芜的芜,你的名字。”
我固执地叫道:“不,我不叫阿芜,夫人说,我没有名字。”
爹爹的眼中露出了几分怒意,然后我眼前又是白光一闪,接着“喀”地一声轻响,他看也没有看,就把剑插回到鞘中了。
爹抛给我了一句话:记住了,你叫阿芜。
爹爹走远了,我独自站在后面,将地上的那个字一点点抹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不喜欢阿芜。
虽然我不喜欢,我却不能阻止爹爹和娘叫我阿芜。
从那天之后,他们就开始慢慢地叫我阿芜。
我就想是从来没有听到一样,听见他们叫了阿芜,我连头也不扭一下。开始爹娘尚有几分耐心,一次叫不灵,会反复多叫几次。后来见我总是不应,爹将手中的酒杯在桌子上一顿,拂袖出去了。
娘忙追了上去,拉着爹的衣袖温声说道:“你放心吧,我慢慢教她就是。”说着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的我,又伸手去拍了拍爹爹的背。
是了,从娘说我没有名字,不再向他们叫爹娘的那天起,我就不再跟爹娘一桌吃饭了。爹娘和燕莺坐在厅中的大桌上,而我,则坐在大厅角落里,一张小小的桌子旁。
娘劝走了爹,开始叫我,阿芜。
我不动也不回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娘又叫我,阿芜。
娘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似乎我一直不答应,她就要一直叫一样。
也不知道娘这样叫了我几天,终于有一天,娘伸手将我面前的小碗一把打在了地上。
我抬起头看见了娘,娘的眼神像是愤怒又像是高兴的样子:“你终于听见了!”
可是这种方法对我,究竟是可一而不可再的。
第二次娘再将我的碗打落的时候,我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只是眼前没有了碗,我只好去看桌子。
然后,桌子也被掀翻了,还重重地碰到了我的腿。
上来劝解的老阿姆也被娘推在了一边,娘只是在我头顶叫我,阿芜。
我抖了抖衣衫上的饭粒站起身来走开。那时候的我太小太矮,只要我不是抬起头,娘是看不到我的脸的。
我听见娘气得发抖的声音在我背后怒喝:阿芜,你聋了。
我没有聋,因为我不是阿芜。
可是我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娘,我知道,看了,就等于答应了。
固执的结果是我整个人被提了回去,然后娘的两只眼睛还是那样瞪着我,叫我阿芜,阿芜。
不想听别人说的、你不愿听的话很难,因为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想听别人说一句话别人不愿说的话也很难,因为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僵持到最后,我又被娘打翻在地上。
娘似乎被我气得精疲力竭,她气呼呼地瞪着我,说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人来。”
这一次我摔得很疼,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后来我身上不疼了,可是我还是坐在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默默地坐在地上有什么意义,或许是在与娘僵持,或许只是单纯地不知道干什么吧。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甜美的声音,含着天真的笑意喊道:阿芜。
我慢慢抬起了头,我知道,是燕莺来了。我对着她低声道:燕莺。
我终于对阿芜这个名字做出了回应,收到的却是娘重重的一巴掌,娘怒气冲冲却又不无得意地说道:我以为你是个聋子!我以为你是个哑巴!
然后娘俯身抱起了燕莺,轻轻摸着她的小脸说道:“莺儿最乖,她叫阿芜,莺儿记住了!”
燕莺在娘的怀里点了点头,然后娘抱着燕莺离去。
幼小的燕莺趴在娘的肩膀上,甜甜地笑着喊我:阿芜,阿芜,跟我一起玩。
我看着娘的背影说道:我不叫阿芜。
然后,我就起身跑开了。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但对阿芜这两个字完全没有反应,对爹爹和娘的其他话,也都没有了反应。就像娘说的那样,我好像变成了聋子,变成了哑巴。
改变的还有我的衣着装束,以前,我跟燕莺总是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只是颜色总不如燕莺的鲜艳罢了,然而那段时间开始,我却开始被穿上了爹那样的粗布衣裳,且都是暗色的粗布。
我生活的无比沉默,与此相差甚大的,就是爹娘和燕莺,他们每天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跟平常没有两样,我就在他们的笑语声中,愈发地沉默下去,甚而我将自己吃饭的地方换到了院子里,后厨房,爹娘也从未说过一声什么。
娘开始会问那个整日跟着我的丫鬟,阿芜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比如,爹,娘,燕莺……
丫鬟总是摇头,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她什么都没说过。
问得次数多了,娘连问也不问了,到最后,甚至那个整天跟着我的丫鬟,也不见了踪影。
于是我与那座将军府的关系,就变成了一日两餐,一间厢房。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五岁的那一天。
我之所以知道我五岁了,是因为那天将军府上下都喜气洋洋,人人都在忙着为燕莺庆生日。人人都说着一句话,须利燕莺五岁了。
而在这之前,每年的生日,好像爹娘都是将我们两个人单独领到一间屋里,给我们做了好吃的,告诉我们,你们今天三岁了,你们今天四岁了……然后爹娘将我单独留在房间里,带着打扮得粉妆玉琢的燕莺出去会见宾客。
而我,却是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就像是我从小到大的每一天一样。
其实我五岁的生日跟往年,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少了一套新衣,少了一些好的吃食。我记得每年燕莺生日,桌上都会有一盏羊乳酥酪的,据爹爹说那是宫中御赐,因为燕莺喜欢吃。
皇上对须利燕莺的宠爱,几乎大迎人人皆知。
可是有一件事,却只有爹娘燕莺和我知道,那就是,我也是须利隆的女儿,是燕莺的姐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