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无名对我说,这些人进宫,都有半个月了。每个人住的地方,都是整修一新之后,以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命名的。
我忍不住笑道:“用人名来给房子命名,这花样真像是纪云琅的作风。”
无名奇道:“公主以为不好吗?”
我心想,自然是不好的。听说郦国的女子,虽然不像她们的皇上一样,起个名字还忌讳别人说,名字里的字便是全国民众要避讳的字,却也都把名字看得像是宝贝一样。据说郦国的女子出嫁之前,都是只用一个小名儿的,到了出嫁前,夫家才会托媒人打听姑娘叫做什么名字。
比如一开始,先皇派人到大迎请婚的时候,听说还下了一道“问名帖”。当然这道帖子我从来没有见过,是大迎的皇上和皇后帮我回复的,但是后来我听徐阿姆说了这样的名头,却也是忍不住好笑。大迎的男女青年,都是彼此倾心之后才会结婚的,郦国人嫁娶,居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这样长篇大套的道理我却没有向无名解释。我自己,不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嫁了过来吗?
其实,纪云琅这样用人名命名宫殿,也有他的好处。比如我后来只要看到一座房舍的名字,便能想起来里面住的是谁,很方便的。
无名见我不回答,续道:“宫女们私下议论,却都说皇上这样是待她们很好的,皇宫中有一座宫殿是以这个人的名字命名的,那是无上的荣耀呢。”
我哑然失笑,说道:“照你这么说,将来阿继给你住的房子,岂不是可以不用要名字了。”
无名微微一笑,神色赧然。
无名以前是不会这样害羞的,她害羞起来的神态,倒是跟郦国的姑娘差不多。而且,一提起阿继,她就是这样害羞的。
很快几天后我又见到了王雪晗,她的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我道:“真巧,又遇见了你。”
王雪晗道:“贵妃娘娘是第二次遇见嫔妾,嫔妾可是已经看见娘娘好多次了。”
我“哦”了一声,意示询问。王雪晗笑道:“往前不远处就是嫔妾所住的雪晗居,贵妃娘娘常从雪晗居周围经过的。”
是吗,我倒不曾在意,自己总是从雪晗居前面经过的。我道:“原来如此。我走得漫无目的,倒没有看见过你。”
王雪晗笑道:“本应****到延和殿去向贵妃请安问好的,只是太后娘娘说贵妃有病在身,不让嫔妾等去打扰的。贵妃娘娘到底是什么病,嫔妾一直十分挂心,却又不敢开口多问的,其实嫔妾很想去探一探贵妃您的。”
我点了点头,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有时会想不起来事情。你若是想到延和殿,就去坐坐也行啊,反正我在延和殿里,也无聊得很。”
王雪晗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怎么行,太后吩咐,不能打扰贵妃娘娘休息的。嫔妾怎敢不遵太后的话呢。”接着又连忙补上一句:“不是嫔妾不愿意陪伴贵妃,实在是……嫔妾初到宫中,一切须得守着规矩。”
纪云琅对太后谨慎提防的态度让我也对太后有些警惕,再加上慈宁宫的两个嬷嬷,至今我想起来还时常觉得恐怖,所以对于太后,我也很是谨慎的。
王雪晗如此说,我便不再说什么。延和殿向来是清净寂寞的,用郦国的话,叫做门可罗雀。自从我住到延和殿起,除了偶尔涉足的纪云琅,几乎没有外人来过。
王雪晗忽然又笑着说道:“嫔妾虽不能到贵妃的延和殿,贵妃娘娘却可以劳动贵步到雪晗居小坐。”
走着也是漫无目的的,既然王雪晗邀请,我便随她到了雪晗居。
雪晗居的茶是宫中上好的茶,我在大宴上,在太后的慈宁宫中,还有过年的时候纪云琅送到延和殿里的,都曾喝过这种茶,似乎是叫做什么方山露芽。说不上好喝,但青碧的颜色和袅袅的香气,还是令人一望而知是名品的,然而在我尝起来,比起出云阁里芸妃的花茶,可是逊色了许多。
王雪晗是个谈锋甚健的女子,絮絮问了我许多事情。但是王雪晗说话的方式、语气和言辞比之我初见她的那一天更加的奇怪,比如她说,贵妃进宫多久了啊,贵妃今年多大了啊,贵妃最喜欢吃什么啊,贵妃最喜欢什么花啊。
她的神态语气,全然是对小孩子说话的样子。
我不明白王雪晗为何说话这等奇怪法儿,但是当我知道她今年才十四岁的时候,心中便登时释然了,虽然容貌里带着许多成熟女子的风韵,但她其实还是个小姑娘来着。只是大迎的女子十五岁方才出嫁,听说郦国的女孩儿十三岁便可以嫁人了。
和王雪晗说话不甚费力,几乎不需要什么思索,简单地她问我答。问题不外乎我在大迎和在郦国的各种事情,而她又问得事无巨细,所以整晌下来,便是我二人不住口地在说话。
丫鬟和宫女早早便被王雪晗退下了,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一杯方山露芽从青碧色泡到了淡青色,从淡青色泡到了无色,终于侍女留下的一壶开水也被倒完了。
王雪晗兴犹未尽,挽着我的手说道:“贵妃娘娘留下来吃饭吧,嫔妾还有好多话要问您呢。”
王雪晗的笑甚是甜美,有如一道鲜美的甜点,一眼望去我的肚中更觉饥饿。我是很想吃饭的,但是整个雪晗居看去似乎连一道小吃的点心都没有的,眼看日影西移,天色渐晚,却是一点饭菜的香味也没有。可是王雪晗留客之意却甚是诚挚,不住口地跟我说,贵妃娘娘留下用饭,嫔妾着实喜欢跟娘娘说话。
我正犹豫的时候,有承乾殿的宫女进来传报:皇上请王才人到赏樱阁,赏晚樱用酒席。
王雪晗登时满脸笑容,放脱了我的手问道:“到赏樱阁用晚宴吗?皇上果真是风雅过人,那好极了。不知道皇上还请了谁?”说话间眼风微微向我扫过。
我肚中好笑,这位风雅过人的纪云琅,是不会邀请我去的。
那宫女歉然看了我一眼,有些为难地答道:新进宫的六位才人,都在邀请之列。
王雪晗脸上的笑容立时又黯淡了下去,似乎六个才人都在邀请之列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王雪晗便笑着向我告辞,却再也不提一句要跟我一起用饭的话了。
我淡淡一笑,召唤了白隼准备回去。
三月半的天气,宫中诸般树木都已经被暖风催开了各色娇俏的花儿。或灿若云图,或丽若朝霞,或艳如霓裳,或秀似仙芝。
白隼在离我不远处若即若离地跟随,时而盘旋上升,时而滑翔降落,姿势优美,鸣声嘹亮。
我间或伸手捡起地上的落花,凑在鼻端嗅一嗅那残余的芬芳。看着暮色中的天空,白隼和一树树花,脚步也随着盲目欢喜的心情而轻快起来。
手中的落花由一朵而变成了一把,我看着白隼飞近,忽然将手中大把花儿向空中抛去。落英如同生了羽翼,轻缓腾空,翩跹落下。白隼一声长鸣,准确无误地噙住了一朵花柄,振翅往空中飞去。
我拍手轻笑,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悠悠的歌声传了过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
我闻言首先想到的不是去寻找歌声的出处,竟然立刻抬起了头,看向天上。
天上没有一群雁,我所见的范围内空旷数里,有的只是我的白隼。
白隼正在振翅上升,一身雪白的羽毛映着天光中即将隐没的余晖。
“没有成双,只有孤单。”
可是我的白隼,乃是大迎国的第一猛禽,这种白隼数量稀少,但每一只都是锐不可当,可以独自捕食,可以独自狩猎。所以白隼向来便是独来独往,只因为每一只白隼都足够强大。
又如这种被人驯服的白隼,还能够送信。如果跟在主人身边,一头白隼抵得上数只苍鹰和数只信鸽的功用,听阿继说,大迎的人们若是出猎时带上一只白隼,那么猎犬和猎鹰都不再需要了。
“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我的白隼,也是整天啼声嘹亮,可并没有落在后头飞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