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献容就站在羊瑾的身前,略低了头,任由那道若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汗水悄悄地从身体最深处悄悄冒了头,她稳稳地站着,忍耐着,心虚着。
羊瑾皱着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
“阿容来啦。”他指一指凳子,“这孩子,回来这么久了还同祖父如此生疏,快坐下。”
献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祖父似乎有一种能够一眼看出她心底最深处秘密的力量。
案几上摆着渔樵耕读的茶盏,颇有几分野趣。阿容一只手搭在杯子上,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拢在袖子里。
羊瑾在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悄悄地观察着羊瑾。
回来之前,阿兄同献容做过功课。羊瑾这人,前半生顺风顺水,又素会揣摩上意,向来被皇帝倚重。老了却被那个傻子皇帝弃置一旁,变得十分谨慎。阿容此行若是想要站稳脚跟,一定要先获得羊瑾信任。
她勉强按捺住躁动的心思,“祖父夤夜唤阿容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往日里,羊瑾从来不会深夜唤她,都是她白日里随着母亲一道前来松涛院请安,照惯例,祖父是不在的。
羊瑾却不说话,仍静静打量着这个孙女。好一阵,他才终于开口:“阿容,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献容不知道。
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隐隐约约的小声说着话,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这次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羊瑾长叹一口气,踱步到了门口,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月亮,“阿容,你可知道,在你之前,羊氏女从未有过入宫的先例。”
她如何不知道呢。正是因为知道,她才敢在孙姨母大放厥词的时候站起来同她争辩。
祖父也不期望她回答。
“我泰山羊氏自起家以来,素来都是在朝堂上争得那方寸之地,羊氏想要的,不过是辅佐皇帝,博得一个清正廉明!经过列祖列宗数百年来的努力,到了我这一代,羊氏门生遍布朝野,外人提起来,只会说羊氏是纯臣,又是百年望族,素来行善积德,乐善好施。朝堂之上,也能算得上呼风唤雨。”
“这一切,都是羊氏历朝历代先祖在朝堂、在沙场征战所获得的荣光!我泰山羊氏从不送任何一个女儿入宫,因为羊氏女素来有底气,不需要迎逢任何人!后宫阴私,只会坏了羊氏数百年基业。阿容,你明白吗?”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身上所透露出来的,便隐约有几分竹林七贤的风骨了。事实上,士族们对竹林七贤们是不屑的,但他们的那种洒脱和狂放不羁的精神,又被时人们隐隐约约的模仿着。
甚至,因为在官场沉浮多年,羊瑾更比竹林七贤们多了几分稳重与大气,和经历过岁月沉淀后的沧桑。
身为羊氏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幸运的,因为有父兄、祖父、族人为她们撑起一片天,她们从来不需要操心会沦为什么家族牺牲品,她们无需入宫,也无需讨好任何人。她们要做的,不过是好好活着,过好自己的生活。
因着从不牵扯后宫阴私,羊氏女,素来是其他世家大族所求的最佳联姻对象。
有一瞬间,献容为自己身为羊氏女而觉得庆幸。但身为羊氏嫡女,身上却有注定要挑起的担子与责任。
“但,阿容,你不一样。”羊瑾看献容一眼,“你是我羊氏嫡长女,既为嫡长,身上便有羊氏其他女儿不需要背负的责任。祖父已经老了,因着贾氏,也因着祖父早已失去皇帝信任,如今祖父虽虽然仍是尚书右仆射,却也不得不退居一旁,如今陛下信任的,是孙秀。朝堂上,也不再是我羊氏的一言堂了。“
说到这里,羊瑾也有几分惆怅起来。
献容心有戚戚,却忍不住想羊瑾这话里提到的那个人。
孙秀。
既然选择了归来,为了自己,也为了阿兄,她自然做足了功课,自然,也是知道孙秀的。阿兄说,孙秀这人,素来跟随在征西大将军司马伦身边,既会谄媚,又善专营,一如昔日贾氏之父。
然风水轮流转,贾氏伏诛,孙秀功不可没,正是司马伦身边一条会咬人的狗。
而母亲孙氏,与孙秀正是同宗。换句话说,她得唤孙秀一声舅父。这一刻,孙姨母暧昧的眼神,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统统有了答案。
他们为羊氏谋来一个皇后之位,但,目的是什么?
祖父向来板正的身躯竟透露出几分苍老和佝偻,献容有心想要问一问,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祖父却明白她的意思。他伸出手来,曾经提笔写字的手微微颤抖着,上面,已经悄然滋生了专属于老人的斑驳的痕迹。
他将自己的手高举过献容的头顶,温暖的手掌紧紧贴在献容头上,像抚摸一个小孩子或一只小狗的头,悠悠地,漫长地叹息一声。
“皇权旁落,世家大族的实际权势早已盖过了帝王,然而百年世家却谁也不能出那个头,随意反驳皇帝的旨意,那会陷士族于不义之地——阿容,如今封后旨意已定,至多不过一月,天使便会到祖宅来宣旨了。阿容,你既身为羊氏嫡长女,如今能做的,便是与祖父一道接旨罢了。”
他毕竟是老了,皇帝如今不信任他,又有司马伦在一旁虎视眈眈,纵有满朝羊氏门生,也在陛下身边说不上话。这朝堂上,早已不是羊氏的天下了。
宦海沉浮这些年,他几乎将自己大半生都奉献给了晋室、给了皇帝,如今垂暮,竟只能委屈自己这个嫡长孙女。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同她提起贾氏。
贾氏南风,究竟有多能言善辩?又有多聪慧,才能以一介中人之姿独霸帝王恩宠?贾氏斩杀了皇帝母族杨骏时未获罪,甚至,在她勾结太医令程据、黄门孙虑设计杀了太子时也未获罪,仍能在后宫里横行霸道,直到最后,她为司马皇室所不容,这才被孙秀与司马伦勾结设计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