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是她精心教养着长大的。

纵她不肯承认，但这些年来她并未再嫁，膝下也无子嗣，多年与少女相依为命，早将少女当成自己最亲的亲孙女一般。

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在无形之中已对少女生出了某种超越亲情的感情来。

纵她平日待少女十分严苛，也不过是面冷心热，私心里，对这个少女仍是十分关注和疼爱的。

现下听得少女惊惶如走投无路的小兔一般声音，心里顿时便是一跳，下意识地便将少女的身子扯得更向后了一些。

这样一来，老妇便用自己的身躯将少女完完全全地挡住了。

所有猥琐的打量的目光，也被隔绝在老妇微微有些佝偻着的后背中。

少女被她牢牢地挡在身后，目光十分复杂。

想到老妇早知她身份却不肯告诉她，甚至将她当成用来要挟舅舅的棋子时，她是十分愤怒的。

可当她躲在老妇佝偻着的后背，目光所及是老妇已银白的头发和耳后一小片黄褐且带着老年斑的松弛的皮肤上，眼睛却不由一热。

纵是这样，也不能否认老妇这些年来对她的照顾和教养，若不是老妇，她怕是早已死在了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后宫。

纵老妇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甚至到现在仍在做着，并无半点想要悔改的意思，她却始终对老妇恨不起来。

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无数次的小心维护和提点，一幕幕都出现在少女眼前，无论她怎么用力地否认，却始终都抹不去老妇待她的好。

就连现在，也仍是这样。

她本在生老妇的气，气她将自己当成棋子，也气她用自己来威胁舅舅，但老妇在面对主人时，却下意识地将她护着，如老母鸡在护一只小鸡子般，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不管外头的风雨多大，她的佝偻着的背影，却始终如一座山般高耸着，在她的身前，替她将所风雨都隔绝在外。

如果一个人养了一只猪，本是用来吃的，可在养育的过程中，却待这只猪十分好，饿了，便给它吃，渴了，便给它喝，下雨了，便给它撑伞，风浪来了，便站到它身前……

逐渐地，人和猪的感情越来越深，直如这世上关系最亲密的亲人一般，似乎那些阴谋算计都忽然变得不值一提。

但这样，就能抹杀掉那个人曾经想要吃掉它，甚至到了现在，虽然纠结挣扎，却始终还是要吃掉它的事实吗？也是在万般不舍地

但这样

少女迷惘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将老妇对她的全数抹杀，只留下老妇待她的不好，可同时，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将老妇对她的恶全部抹杀，只留下老妇待她的好来……

向左，或是向右，无论是选择哪条路，对于未选择上的那一条，都是十分不公的。

还不待她细想下去，前头不悦的声音已经传来：“妪，你莫不是要与本王作对不成？”

少女眼睁睁地看着老妇颤巍巍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她的心也不由跟着噗通噗通地跳起来，下意识地，便向后退了一步。

背，已死死地抵在了坚硬的马车壁上，她绝望地闭上了眼，仔细地感知着马车中的动静，仿佛这样，就能将注意力转移到马车中的人身上，也能叫她暂且松上一口气。

眼中，却绝望地流下两行清泪来。

她死死地咬着牙，努力地克制着让自己尽量不哭出声来，耳朵，却不由高高地竖起了。

老妇，是这个什么王爷的人，而她，不过是老妇豢养的一只猪。

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妇究竟会选择谁，那个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老妇出声宣告她的死刑——也在等着老妇正式地放弃她。

但她紧闭着眼睛等了半晌，却始终都未曾听到老妇那苍老的声音，过了许久，少女才提着心将演缓缓地睁开了。

前头，老妇佝偻着的身子似乎突然不再佝偻了。

她原本弓着的腰正一点一点地变得笔直，如一颗挺拔的松，正在寒风中显出它的坚韧来，声音，已恢复了往日少女所熟悉的那般冷漠：“王爷，这是游氏的姑子，是游先生的外甥女儿。”

老妇一字一顿地，声音响彻整个小院，也响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游先生即将成为王爷的人，游先生年过三十，并未娶亲，膝下也无子女，这姑子便是他唯一的亲人。游氏素来看重亲情，纵二人此前从未见过面，也无半点感情，可老妇却知，游先生醒来之后若发现这姑子落入王爷手中，成为王爷的金丝雀——”

她声音顿了顿：“王爷，莫不是果真要与游先生作对，要让游先生与王爷离心，王爷大业未成，便想要与您并未收服的臣子离心吗？！”

这番话，似掷地有声般。

听在躲在她身后的少女耳中，只觉得自己耳朵嗡嗡的，如一千只一万只小鸟在耳边叽叽喳喳地叫着，嘈嘈杂杂的，好不热闹。

但她却突然热泪盈眶。

眼泪，起先不过是一滴，但不过片刻，却汇聚成了一条十分清澈的小溪，从眼中奔涌而出，经她丰润的双颊落在地上，不过片刻，便将脚下土地浸湿了小小的一块。

“嬷嬷……”

少女已泣不成声。

她说不出半个多余的字来，只泪眼朦胧地将老妇望着，如在望着自己此生唯一的救赎般，可怜巴巴地。

老妇却并未回头看她。

老妇仍仰着头，目光中，带着十分严肃又强烈的指责，只将前头仍高坐在马背上的年轻王爷望着——这位不过二十出头的王爷，甚至比皇帝还要年轻几分，又素有雄图大志，本不该这样。

他心怀天下，不该沉迷女色——这不过是老妇的私心。

事实上，深究下去，她不过是不希望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对这样的小姑子下手。

更何况，这小姑子，是她精心养大的一朵花，是她呵护了一日又一日的，养了一岁又一岁的最美丽的那一朵，她该平平安安地长大，或在禁宫，或到了年纪被放出宫去，嫁一个平头百姓，安安顺顺地过完这一生。

无论是哪一条在老妇心中设想过的路，都绝不会被包含这一条——成为主上的禁脔，还未及长成，便被这人辣手摧花般地攀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