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更深露重的,奴婢实在是不想打扰您……”
天知道,他这句话说的有多真诚。
他自是不想打扰司马衷的。他跟在司马衷身边多年,对司马衷的心思揣摩的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陛下这人,休息时本就不耐烦有人打扰不说,加之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对皇后殿下的心思,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就如今夜,陛下本在孙贵嫔处歇着,一听暗卫来报说是皇后去了冷宫,忙用药将孙贵嫔药倒了,这才撇了她急匆匆地赶到了弘训宫来。
为的是什么,自是不必细提的。
他眼见着帝后二人终于放下了芥蒂,心中也忍不住跟着松了一口气。
帝后和睦,总归是天下百姓的福音。他一个内宫的人,虽不会想那么远,但司马衷既是他的主子,主子开心,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也会替他开心才是。
但想到这里,他却觉得心中有些发起苦来。
也不知是药用得浅了,还是用药过多,孙贵嫔对那东西已有了抵抗力,竟在半夜便醒来了。又瞧着陛下不在含章宫陪着她,自是大发雷霆。
就他收到消息的工夫,孙贵嫔已借着各种由头发作了好几个小宫人。或者拔指甲,或是烧头发,或是将针扎在人体上各种隐秘的位置上……
手段之恶毒,便是他这见惯了后宫倾轧的老宫人也觉有些不寒而栗。
宫人们都是经过无数严苛的训练之后才挑选来伺候主子的。尤其是含章宫中服侍的众仆们,更是经过层层筛选才会被选到孙贵嫔身边,素日里,从来都不会行差踏错半步的人。
今夜,却总是因香炉的香烧得不够浓烈,茶水不够暖或是过热而受罚。
受伤最轻的那一个,不过是只被泼了一盏冷茶,又在廊跪了小半个时辰。最重的那个,却是被孙贵嫔使人按着塞了一嘴的炭,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制止,后果怕是很难预料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急吼吼地走这一遭,专来惹陛下的厌。
想到这里,他的老脸皱得更紧了,“陛下,实是孙贵嫔那处出了意外……”
孙窈娘?
那个女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含章宫中全是他的眼线,他自知道孙窈娘素日里的为人处世,不由对她更多几分不喜。
满洛阳的贵女中,就从来没有一个如她这般行事恶毒的。她的那些手段,便是他这个做皇帝的,很多东西都是第一次听说……
这孙窈娘,不过只长了阿容三岁,手段恶毒老辣的却让他长了近三十年的人都要觉得羞惭。今夜,她突然醒来,也不知又有多少人倒了霉……
那些宫人们,多是他精心培养的,若是折损在一个贱人手中,却是大大的不值。
想到这处,司马衷忙收起了心中的不耐,匆匆地朝着弘训宫外走去。
门口的小羊车早已备好了,驾车的是宫中好手,素有一番驭羊的本领。
见司马衷上了车,忙打了一个唿哨,羊蹄得得地朝着含章宫匆匆而去。
司马衷满面阴沉地坐在羊车上听着呼呼的风声想着心事,只觉得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羊车已在一座门口种了紫竹的宫室前停了下来。
这从竹,是有典故的。
他的父亲有后宫三千,每每总是为了召幸哪个美人而发愁,后来便有宫人出了主意,让他亲自架着羊车,若羊车停在何处,便召幸哪处宫殿的美人。
羊喜竹,也喜盐,便有个聪明的美人想了一个好办法,在羊车的必经之路上洒上盐水,诱导着喜盐的羊顺着盐水一路舔到种有紫竹的宫室外驻足不前,从而让那个美人在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人上人。
人上人?
呵。
若故事到这里便能结束,那也算得上是那个美人的造化。
但生活永远不会驻足不前,而是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中波澜顿生。
至于那个聪慧的美人,也不过风光了几个月,便被失了耐心的先帝弃之脑后,从而被长了无数个心眼子的后宫众美们合力地从高位上扒拉下来,尸骨无存罢了。
司马衷那时尚且年幼,还不懂得什么阴私,只远远地见过那美人一面,那时,她已惹了先帝的厌弃,又被禁锢在含章宫中,半步不得出。
他见她时,只来得及看到她乱糟糟的头发和脏污的面在含章宫的门缝中一闪而过罢了。
那也曾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但因为失了新鲜,便什么也不是了。
再后来便没了那美人的消息,等再知晓时,已是一个不慎路过的宫人在含章宫中的枯井中发现一具早已悄然腐败露出白骨的尸首罢了。
自那时起,含章宫便成为了皇宫中的禁地,被一纸封条将其中所有曾经存在过的风华和财富全都封存起来,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这处,本是一个比冷宫还要不祥的宫室。
他将孙窈娘安置在此处,也是大有深意的——便是孙窈娘所得到的那些财富,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也都是含章宫的上一任主人,那个悄然死在枯井中的美人的遗物罢了。
他赏赐美人,自没有走国库的道理,若真想亲近什么人,只能走自己的私库。但他的钥匙早已交予了献容,如今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两手空空地在献容手下讨生活罢了。
更何况,他本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于国家大事上,他可大手一挥,将国库中的财帛银粮拨到该去的地方,但在后宫中,在这些心怀恶念的美女蛇的身上,便是多花一文钱,他也觉得是浪费。
唯有阿容,才是他愿意以全副身家交付的人。
那是一种直觉。
自第一眼见到献容时,他便对她产生了一种源自内心的信任,叫他忍不住想把他所有的一切都交给她——不拘是他的财富,或是他的性命。只要是他有的,他都愿意给她。
至于其他的女郎,若是对他毫无兴趣的,那便罢了。若是对他有什么想法,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来接近他的人,他却觉得他们统统都是披着人皮的蛇罢了。
孙窈娘便是这样一条正在嘶嘶吐着信子的美女蛇。
一旦被她缠上了,便是会要了他性命的事。
更何况,因南风多年来的潜移默化,在他的心中,早已有了此生只与一人厮守终生的自觉……